其實，訪談人尚─保羅˙韋伯（Jean-Paul Weber）提的問題都不算是很難的問題，我們可以看到米歇˙傅柯（Michel Foucault）交代了很多的私人經歷跟學術事件────如果本來就已經知道這些東西的話，米歇˙傅柯的回答並不能滿足什麼更深的提問；但，這樣的專訪已經可以滿足「傅柯菜鳥」了。
真正比較有深度的內容，或者其實也是最常被引用到的片段，就是米歇˙傅柯回覆尚─保羅˙韋伯的提問：那，是否存有一門「關於『瘋狂』的歷史」的哲學？
米歇˙傅柯回答說：要我們找，我們是找不到處於蠻荒狀態／野蠻狀態（à l'état sauvage）的「瘋狂」（la folie）。「瘋狂」只會在社會中存在；在感性形式（les formes de la sensibilité）之外────這些『感性』（la sensibilité）的形式的功能就是要把『瘋狂』孤立起來────，以及在厭惡他人的形式（les formes de répulsion）之外────這些『厭惡他人』（répulsion）的形式的功能要嘛是要把『瘋狂』驅逐出去、要嘛就是要把『瘋狂』擒拿住────，「瘋狂」都不會存在。（譯註：所以，『在……之內』的，因為有那麼多很複雜的社會功能如孤立、驅逐、擒拿……，所以根據米歇˙傅柯的觀點，『瘋狂』只能在社會中存在────因為在相反的『在……之外』就不可能存在！）因此，我們能夠說中世紀跟接下來的文藝復興時期，「瘋狂」會在社會範圍裡出現，其實正是一樁美學的事實（un fait esthétique）、或日常生活的事實（un fait quotidien）；到了十七世紀────也就是說從開始有拘禁行為開始────，「瘋狂」開始經歷一段無聲的、驅逐他人的時期。在莎士比亞（Shakespeare）跟塞萬提斯（Cervantes）的年代裡────舉例來說，當馬克白夫人（lady Macbeth）開始變得瘋瘋癲癲時，她也才開始說出真話────，「瘋狂」曾具備有展示（manifestation）的功能、啟示（révélation）的功能，但是現在它（『瘋狂』）已經失去了這些功能；它（『瘋狂』）變得荒謬可笑、變得欺世騙人。最後，到了二十世紀，二十世紀這個時代想盡辦法要一把掌握「瘋狂」，把「瘋狂」縮減成一種自然現象（un phénomène naturel），要讓這種自然現象跟我們這個世界的真理（la vérité du monde）聯結起來。這是實證主義的勝利，是實證主義掌握這一整套作為，因此一方面是由它（實證主義）催生出睥睨他人的慈善主義，像精神科醫學（psychiatrie）這一門學問在面對瘋子時就特別地明顯擺出這一號嘴臉；另外一方面又是由它（實證主義）催生出雄偉的抒情式抗議詩歌，從內瓦爾（Nerval）到阿陶（Artaud）我們都可以見到這一類的詩歌作品────這些詩歌作品都在盡它們自己的力量，要為「『瘋狂』經驗」（l'expérience de la folie）再賦予更深刻的意義，要再還給「『瘋狂』經驗」它原有的啟示力量（un pouvoir de révélation），因為我們知道「『瘋狂』經驗」原有的啟示力量是被「拘禁」（l'internement）的作為摧毀殆盡的。（第 197 頁────《言談和書寫》第一卷的頁碼）
讓我們慢慢地來想辦法看懂米歇˙傅柯所說的內容。————————
要我們找，我們是找不到處於蠻荒狀態／野蠻狀態（à l'état sauvage）的「瘋狂」（la folie）。
| La folie ne peut se trouver à l'état sauvage. |
| 法文原文直譯是「『瘋狂』不可能處於蠻荒狀態。」此時，就得考驗翻譯的藝術了。法文 « se trouver » 中的 « se » 被稱作反身代名詞，用反身代名詞再加動詞看起來像是主動式，但意義其實是被動式。意義其實是：「瘋狂」不可能被發現到處於蠻荒狀態。再運用一點翻譯的藝術，周星星我自行加上「要我們找……」當前提，結果就是「我們是找不到處於蠻荒狀態的『瘋狂』」。 |
「瘋狂」的蠻荒狀態是什麼？光看這一句，還不能理解得很清楚何謂處於蠻荒狀態的「瘋狂」。要繼續看下一句。
「瘋狂」只會在社會中存在；在感性形式（les formes de la sensibilité）之外────這些『感性』（la sensibilité）的形式的功能就是要把『瘋狂』孤立起來────，以及在厭惡他人的形式（les formes de répulsion）之外────這些『厭惡他人』（répulsion）的形式的功能要嘛是要把『瘋狂』驅逐出去、要嘛就是要把『瘋狂』擒拿住────，「瘋狂」都不會存在。
| La folie n'existe que dans une société, elle n'existe pas en dehors des formes de la sensibilité qui l'isolent et des formes de répulsion qui l'excluent ou la capturent. |
| 「『瘋狂』只會在社會中存在」，句子的文法不難，意義也很明確；但是，理由呢？是為什麼呢？ 我們發現到米歇˙傅柯的法文原文竟然比周星星我的中文譯文還更短！問題其實出在法文原文有關係子句，不太好翻譯。準備好了嗎？ 法文原文 « elle n'existe pas en dehors des formes de la sensibilité qui l'isolent » 中的第一個代名詞 « elle » 是代替「瘋狂」（la folie），後面的句型是「在……之外就不會存在」（n'existe pas en dehors de...）；「在……之外」所要講的，在「什麼」之外，那個「什麼」就是 « les formes de la sensibilité qui l'isolent » ，主詞是感性形式（les formes de la sensibilité），附加的功能是要把「瘋狂」孤立起來；所以那個「什麼」就是：要把「瘋狂」孤立起來的感性形式。全部結合起來，應這樣看：在那個要把「瘋狂」孤立起來的感性形式之外，「瘋狂」是不會存在的。 「瘋狂」在另外一個「在……之外」也是不會存在的；這是第二個關係子句。法文原文 « elle n'existe pas en dehors des formes de répulsion qui l'excluent ou la capturent » 中的主詞依舊是代名詞 « elle » 用來代替「瘋狂」（la folie），後面的句型當然還是「在……之外就不會存在」（n'existe pas en dehors de...）；第二個關係子句所講到的「在……之外」的那個「什麼」就是 « les formes de répulsion qui l'excluent ou la capturent » ，主詞是厭惡他人的形式（les formes de répulsion），因為 « répulsion » 就是「厭惡他人」、「討厭他人」的意思。厭惡他人的形式其附加的功能是要把「瘋狂」驅逐出去（動詞：exclure）或要把「瘋狂」擒拿住（動詞：capturer）。全部結合起來，應這樣看：在那個要把「瘋狂」驅逐出去或要把「瘋狂」擒拿住的厭惡他人的形式之外，「瘋狂」是不會存在的。 周星星我的中文譯文是異常地囉嗦；但如果不這樣囉嗦、也不先這樣解釋法文文法的話，直譯成包含有關係子句的中文，可能會讓人看不懂。例如直譯成這樣：「瘋狂」只會在社會中存在，因為在那個要把「瘋狂」孤立起來的感性形式之外跟在那個要把「瘋狂」驅逐出去或要把「瘋狂」擒拿住的厭惡他人的形式之外，「瘋狂」是不會存在的。 例如直譯成以上那樣，也好，只有絕頂聰明的人大概才看得懂以上那樣的中文句子。 |
所以，如果存有一個／或一些要把「瘋狂」孤立起來的感性形式，在這些感性形式內，「瘋狂」才是存在的。所謂的感性形式（les formes de la sensibilité），或所謂的感性（la sensibilité），是指我們「正常的人／理性的人」在面對「瘋狂」時所生出的感覺能力；感性形式就是指把這種感覺能力轉化成社會權力、社會運作機制的經紀體。在這些感性形式之外，「瘋狂」是不會存在的。
所以，如果存有一個／或一些要把「瘋狂」驅逐出去或要把「瘋狂」擒拿住的厭惡他人的形式，在這些厭惡他人的形式內，「瘋狂」才是存在的。在這些厭惡他人的形式之外，「瘋狂」是不會存在的。
既然「要把『瘋狂』孤立起來的感性形式」跟「要把『瘋狂』驅逐出去或要把『瘋狂』擒拿住的厭惡他人的形式」都是社會權力、社會運作的機制，既然這樣的經紀體本來就是社會的產物，所以「瘋狂」才會是────根據米歇˙傅柯的觀點────只會在社會中存在。
後面的內容就相對地比較簡單了。
接下來該提提一些關於中譯〈瘋狂只會在社會中存在〉的問題。豆瓣上中譯本的翻譯是根據英譯本再翻譯成中文，周星星我完全不管英譯本已經跟法文原文失真百分之多少，周星星我只管豆瓣上中譯本的翻譯已經跟法文原文失真很多────而且，最主要的問題不是翻譯錯誤，而是翻譯得完全讓人看不懂。
舉例一：米歇˙傅柯一開始就說他一九二六年在普瓦提耶（Poitiers）出生，一九四六年進入高等師範（Normale – École normale supérieure）就讀；怎麼會把句子理解成一九四六年自高等師範「畢業」呢？
舉例二：米歇˙傅柯說他進入高等師範就讀後，開始跟一些哲學家們 « travail-ler » ；但他的意思其實是跟一些哲學家們（也就是他的老師們）學習課業，並非跟他們一起「工作」。
| « travailler » |
| 法文動詞 « travailler » 的確就是「工作」的意思。但是，「工作」在什麼領域呢？原來，如果是學生在講 « travailler » ，學生們的意思其實是「唸書」、「用功唸書」。如果是老師教學生們要 « travailler bien » ，老師的意思是要學生們回家好好「唸書」、「用功唸書」；如果是家長教孩子們要 « travailler bien » ，家長的意思是要孩子們好好「唸書」、「用功唸書」；所以， « travailler » 這個字在不同的中文語境中，應適切地選擇是「工作」或「唸書」、「用功唸書」；一律把 « travailler » 中譯成「工作」，其實比較像是不懂法文，而非不懂翻譯。 |
舉例三：米歇˙傅柯說讓他感到興趣的是能夠在文學作品中看到「瘋狂」以某一種形式存在著。豆瓣上中譯本的翻譯是這樣的：「是瘋狂在文學中的某種特定的在場／存在。」
| « présence » |
| 法文原文是 « c'est une certaine forme de présence de la folie dans la littérature. » 不知道為什麼到處都有人死死板板地把 « présence » 硬生生地中譯作「在場」。難道，就不能把 « présence » 理解成是動詞「存在著」嗎？說那個人的體內有大腸桿菌的 « présence » ，不能直接說「那個人的體內『有』大腸桿菌」或「那個人的體內『有發現到』大腸桿菌」，難道要譯作「大腸桿菌在那個人的體內『在場』」嗎？ |
請見關於 Stultifera navis 的探討────
請見《古典時代瘋狂史》的成書經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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