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個暴動事件仍未被明確命名,因為事件仍未結束。筆者先稱之為「○五年十、十一事件」,如果整個暴動事件真的可以在本月底結束的話。兩位青少年,
Bouna Zyed,在逃避警察追捕的過程中躲進變電所被高壓電電死。真正的事件經過如何已經毫無重要性,因為就如阿爾及利亞記者阿克漢˙貝咖易(Akram Belkaïd)所說,沒有任何住在「平價住宅/國民住宅」(HLM, habitation à loyer modéré)內的年輕人相信警方的任何一句話。永遠都是這樣,警方跟這些年輕人總是貓捉老鼠、你追我跑,直到這一次兩條簡簡單單的性命「白白送死」(morts pour rien,原意比較接近『沒為什麼理由白白丟掉性命』)。老鼠們跑出來洩憤,暴動因此一發不可收拾。

地理:

首先研究一下「平價住宅」。法國六○年代為了發展經濟,引進以前殖民地(北非)的勞工;再加上皮耶神父(
l'abbé Pierre)一九五三年年初(冬天)站出來痛訴無住宅之苦──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毀掉不少建築,但光復後八年仍有不少人無法正正常常地居住求溫飽──,法國政府開始在大城市市郊興建無數幢高達十幾層樓的「平價住宅」。「平價住宅」也者,即台灣所謂的「國民住宅」。有的時候根本是在農地上直接建立新城市,一幢幢「平價住宅」再興建郊區捷運(RER),「郊區」(banlieues) 就跟市中心連在一起了。以首都巴黎而言,巴黎市的行政區比台北市還要再小好幾倍,因為在我們概念裡的北投、板橋、新店其實已經算是市中心外的小城市,如同此次暴動的發源地克里希─林下(Clichy-sous-Bois)。巴黎市北邊的塞納─聖德尼省(Seine-Saint-Denis),人稱「九三省」,完全是最關鍵的代表跟象徵。(七五是巴黎市的郵遞區號開頭,如香榭里榭大道位在第八區,郵遞區號即是 « 75008 »

族群:

以「九三省」為例,整個「九三省」簡直是大災難,完全沒任何一個小城市可堪稱「正常」或「布爾喬亞(資產階級)」。住在「平價住宅」內的居民幾乎都是北非阿拉伯裔或中、西非的非洲裔(黑人),純高盧血統的法國人大概都能閃就閃、只剩下經濟能力欠佳的人不知道能閃到哪裡。這些人,先套用已故總統弗杭蘇瓦˙密特朗(
François Mitterrand)超悲觀的一句話:「一位在沒有靈魂的地區出生的年輕人,生活在醜陋的大樓裡面,又被其它更多的醜陋環繞,在一片灰色的環境中四處都是灰色的圍牆,過的也是灰色的生活;而這個社會偏好選擇把目光瞥到他處,只在要對它生氣、下禁令的時候才又正眼介入。試問這一位年輕人還能對未來期待什麼?」("Que peut espérer un être jeune qui naît dans un quartier sans âme, qui vit dans un immeuble laid, entouré d'autres laideurs, de murs gris sur un paysage gris pour une vie grise, avec tout autour une société qui préfère détourner le regard et n'intervient que lorsqu'il faut se fâcher, interdire ?")毫不讓人意外,這些「郊區的人」(banlieusards)要嘛是勞工階級,要嘛就是失業。其中呢,北非阿拉伯裔信仰伊斯蘭教,跟法國的天主教文化格格不入。

歧視:

種族歧視恐怕讓台灣人對
Louis Vuitton 的祖國瞠目結舌。某些非政府組織,以及某些社會學者也加入研究的報告顯示,種族歧視很可能是法國社會的常態。近幾年最著名的實驗就是一模一樣的履歷,只在姓名上動手腳:一個是純法國式姓名如奧利維耶˙杜邦(Olivier Dupont),另外一個是阿拉伯式姓名如穆罕默德˙吉丹(Mohamed Zidane),即使履歷上有高等科技學校的漂亮學歷,但是奧利維耶˙杜邦將會收到「恭喜您被本企業錄取……」而穆罕默德˙吉丹將會收到「很抱歉,您的專長不符合本企業的需求……」。更甚者是直接在郵遞區號上被刷掉,比如「93200」,一看就知道履歷來自「九三省」,企業直接丟進碎紙機。歧視還會包含租房子租不到:如果穆罕默德˙吉丹打電話問一幢公寓,公寓房東可能會回答他「對不起,剛剛被租走。」阿爾及利亞記者阿克漢˙貝咖易(Akram Belkaïd)在同一篇文章(未鎖住)說他在兩個小時不到的時間內連續被警察攔下檢查證件三次,很簡單:因為他長一副阿拉伯人樣。假設您的身分更是大學學者,遇過一次這樣的經驗,恐怕會暴跳如雷吧。但難道市井小民就該無條件承受這些?

融合:

目前似乎顯示多元文化論空有美好的願景,卻是實際上不通的道路。吉爾˙凱佩(
Gilles Kepel)目前在巴黎政治研究院(IEP, l'Institut d'Études Politiques de Paris)以及政治科學院(Sciences-Po)任教,曾取得阿拉伯文、英文跟哲學的學位。他的著作《聖戰》(Jihad)幾乎是準經典,已被翻譯成好幾種語文版。最近又出版《基地組織的文件》(Al-Qaida dans le texte)直接針對阿開達恐怖集團的文獻(由他譯成法文)進行評論,是法國阿拉伯文化專家。吉爾˙凱佩似乎指多元文化論沒辦法解決問題。社會學家阿藍˙涂亨內(Alain Touraine)也指出在短短幾年內少數民族(特別是北非阿拉伯裔)已積極進行反融合,更嚴重的是在教育系統內質疑科學觀。一九○五年法國通過政教分離法,卻在一百年後爆發大暴動,因為這兩、三年內為了伊斯蘭頭巾的問題已深深地讓伊斯蘭教信徒痛悟自己在共和國內永遠被欺侮的事實。太多的不一樣,如長相、頭髮、膚色、姓名、宗教、家教、衣著、用語、性別觀、史觀……,總統賈克˙席哈克(Jacques Chirac)日前說到這些人何以不能認同自己是法國人,但筆者反要問為什麼法國人不能接受他們成為法國人的一份子。融合已成為不可能的任務,現在唯一能做的事就是趕快恢復正常狀態,能趕快忘記、能再拖就繼續拖到下一次發生暴動的時候。

幾個比較分析:

一,宗教其實只是藉口。伊斯蘭教的大老們一定都站出來呼籲年輕人放棄暴力、回歸和平,論態度沒有一個宗教是主動鼓吹暴力。但是北非阿拉伯裔的年輕人,管他們是不是虔誠的伊斯蘭教徒,他們卻的確是對伊斯蘭教有情感,也因此更有法國天主教徒壓迫他們的敵意。沒辦法,在西方世界,在阿拉伯世界,宗教是無所不在的。相反地,台灣跟中國幾乎是全世界最不強調宗教的虔誠
(religieux) 的國家。以台灣為例,對宗教無所謂 (indifférent) 的態度反而給了「indifférent」這一詞比較正面的意義,因為它本來是「毫不在乎」、「漠視」。在台灣,你信什麼教都是你個人的事,沒有人會為了宗教變成瘋狂份子 (fanatique)。筆者曾舉李登輝為例,一位基督徒(新教)當上中華民國總統一職,就像風飄過來水流過來一樣從未成為共和國內的爭議、醜聞。筆者朋友 IRON 更補充指出:連蔣介石、蔣經國都曾經是基督徒,更讓筆者驚訝許久。但是呢,如果法國總統是伊斯蘭教徒選上,恐怕會有超過八成的法國人在那邊哭餓:「法國亡國了!法國亡國了!」請大家參考我寫的「Intelligent Design」,很可惜這網誌都沒人看,講的是美國的案例。拜託大家點進去看一看吧。台灣對宗教無所謂的態度讓我聯想到:如果也能夠對族群無所謂,「indifférent」,理論上就不再存有族群主義了。但怎能不在這兒稱讚說台灣怎麼對宗教有這麼大的自由!

二,貧民窟的問題。位在郊區、「平價住宅」內盡是貧窮的少數民族,怎能不讓我拿來跟台灣作比較?在台灣,唯一類似的族群式的集體住宅區就是眷村。眷村出現的初期,台灣其實是均貧,因為台灣仍處在農業時代。但是住在眷村內的居民幾乎全是外省籍軍人家庭,第一已經不存有當今法國的集體高失業率環境,好歹有軍職跟國家補助;第二是外省籍政治菁英掌握政權,所以眷村內的外省人反而享有文化上的優越感,完全是當今法國案例的翻轉版。所以即使眷村內某些輟學生變成幫派份子,都完全不可能讓台灣各地的眷村年輕人跑出來燒汽車。會讓年輕人跑出來燒汽車,只能在理論上編編劇:比如是一整群泰國勞工住在集體的國民住宅裡,裡面全是泰國人之間通婚的家庭,他們的第二代母語是泰國話,講出來的北京話、閩南話都含有口音,萬一又都被失業所困以及台灣社會產生出常態的種族歧視,那台灣就會有可能發生今天法國經歷過的事。莫忽略地理因素,因為法國如此這般的空間規劃似乎在歐洲是最顯著的國家。當一整個行政省(像『九三省』大約是半個台北市大)宛如貧民窟,從巴黎坐郊區捷運(RER)去戴高樂機場必經過「九三省」並一定看到無數醜陋的塗鴉,這些 « No Future » (沒有未來)的「年輕人」── « les jeunes » ,法國只這樣稱他們──做什麼傷天害理的事(包含活活燒死人)都無所謂了,反正那個「未來」從未正眼看他們。

三,種族的問題。此「○五年十、十一事件」當然被法國左派敵視,因為正好攻擊執政的右派。但更深的不安在後頭:六八年五月,一群 « baby boomers » (嬰兒潮)長大變成大學生,什麼都不滿,要「禁止有禁令」(Il est interdit d'interdire.),要「來做愛,再重來」(Faites l'amour et recommencez.),但這群年輕人基本上都是中產階級或資產階級出身的「白人」法國人。「六八年五月」不斷被左派美化,但是它是值得的。今天「○五年十、十一事件」是少數民族燒汽車、燒垃圾桶,戰略是游擊戰,行為卻真的是流氓,左派、右派都痛恨這種市區暴力。是的,「市區暴力」(violences urbaines)還是很年輕的詞而已。再回到兩年前,從郊區崛起的「全非婊子,全不臣服」(Ni putes, ni soumises)協會竟被七○年代的女性主義者譏說「這些人到底有沒有在看西蒙˙德˙波瓦(Simone de Beauvoir)?我們在波瓦禾墓前獻花,請問她們現在在哪裡?」不就是七○年代的「白人」女性主義者瞧不起這些郊區的人嗎?歷史詮釋權未來將爭論不休。二十年後,變成是一群人美化「○五年十、十一事件」但另外一群人繼續視它為暴動。但如果是阿拉伯裔的法國社會學者清一色美化「○五年十、十一事件」,只不過繼續在族群主義的邏輯指導下進行永遠爭吵不休的學術論戰。

三個多小時過去了,有點後悔順手寫出來的這一篇文章不夠完整。時間有限,又急於發表第一版,故請各位多多包含,並請先進多多指教。

(原發表日期:二○○五年十一月十五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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