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片從 Sami（由 Gilles Cohen 飾）的喃喃自語開始，Thomas Seyr（由 Romain Duris 飾）在旁邊聽────他的同事都叫他 Tom 而已。Fabrice（由 Jonathan Zaccaï 飾）加進來，原來他們要去幹齷齰勾當。一步一步，我們開始清楚 Tom 的職業：不動產的買賣。只是，手段卑劣，為達目的不惜奸狠狡詐。直到他在路上開車瞧見他母親 Sonia Seyr 生前的經紀人 Fox 先生（由 Sandy Whitelaw 飾），Fox 先生遞給 Tom 一張名片邀他參加鋼琴試奏。自此之後，參加試奏成為 Tom 揮之不去的懸念，即使是他自己同樣從事不動產買賣的父親 Robert Seyr（由 Niels Arestrup 飾）也說他是發了神經。妙的是，Tom 找到的是一位越南裔（籍）的鋼琴教師妙玲（由 Linh-Dan Pham 飾），她聽不懂也不會說法文。透過妙玲的巧藝，Tom 進步神速。但是沒有想到因為他前一夜沒有睡好，所以試奏完全凸槌。
本片導演賈克˙歐迪亞（Jacques Audiard）和小說家托尼諾˙伯納柯伊斯塔（Tonino Benacquista）一起改編傑姆士˙托拜克（James Toback）一九七八年的影片《手指》（Fingers），看完《我心遺忘的節奏》後的最深的感覺是劇本寫得超級棒。原先《手指》位置是在美國紐約，《我心遺忘的節奏》轉成法國巴黎，不少劇情搭配法國的社會現狀，對稍微了解法國的影迷來說簡直是飛來巧筆。影片一開場，就是賈克˙歐迪亞的揮之不去的意念：父子關係。原因是賈克˙歐迪亞是法國知名度極高的編劇（兼導演）米歇˙歐迪亞（Michel Audiard）之子，在父親的盛名下成長的他，第一部執導的影片《看那些人倒下》（Regarde les hommes tomber, 1994）正直接探討父子關係。父子關係在《我心遺忘的節奏》中以相當含蓄的方式被呈現，如同洛宏˙康鐵（Laurent Cantet）的《人力資源》（Ressources humaines, 2000），我們誤以為《人力資源》是講一位青年 Franck（由 Jalil Lespert 飾）怎樣陷入藍領跟白領的階級鬥爭，但實際上卻是深入 Franck 最深的內心世界而成為實質的探討父子關係的影片。《我心遺忘的節奏》理論上讓觀眾追隨 Tom 練習鋼琴的過程，但實際上仍是深入 Tom 最深的內心世界，看似追憶似水年華────對母親的思念，但潛意識地探討父子關係怎樣產生質變（Tom 的母親 Sonia 受不了壊脾氣的丈夫 Robert 被逼到自殺）以及隱喻上永遠剪不掉的臍帶關係的影片。透過 Sami 這角色的對話，影片主旨昭然若揭：「 Putain（他媽的屄）（見尾註），好像到最後我變成他的爸爸而他變成我的兒子！」
影片一開始就走黑色電影（film noir）的路線：故事發生在夜晚，攝影換成是彩色卻依然漆黑，角色則是男性不法份子。為了交代 Tom 的個性跟人格，前二十分鐘的劇情相當豐富，近乎是被壓擠成壓迫力道過猛、節奏快速的馬丁˙史柯西斯（Martin Scorsese）風格────特別指涉《賭國風雲》（Casino, 1995）。Tom 跟他的同事們 Fabrice、Sami 的行事作風、利益關係、休閒生活，Tom 喜歡聽的音樂（電子音樂），Tom 的說話調調，Tom 的父親 Robert 以及他父親新交的女朋友 Christine（由 Emmanuelle Devos 飾），簡而言之一句話：屌兒啷噹。
Fox 先生近乎是劇情的神奇物：Tom 語調乍變，參加試奏、練琴變成緬懷母親的儀式。藉由尚－皮耶（Jean-Pierre）的介紹（相信這一段是不僅在法國也應該是在其它國家都是很搞笑的橋段），我們見到一個非常優的點子：讓一位不諳法文的亞洲女孩子擔任 Tom 的鋼琴家教，彷彿《唇語驚魂》（Sur mes lèvres, 2001）中的正面的殘障（聽覺）────殘障被導演處理成在劇情上相當有詩意、因此具正面意義的元素────妙玲聽不懂 Tom 在講什麼，Tom 聽不懂妙玲的意見，百分之百雞同鴨講的情境還能讓 Tom 的琴藝進步，毫無疑問是藉肢體語言促進心靈上的溝通。當妙玲只是一位家教，同時也就是一位被忽視的女人（亞洲裔的身分），Tom 實際上的感情世界持續在誤導觀眾，這一招讓影片的結局更有震撼性。
於是乎觀眾感受到 Tom 對他同事 Sami 的妻子 Aline（由 Aure Atika 飾）有異樣的眼神。命運的捉弄終於讓 Tom 跟 Aline 成功地共事「小小死」（見尾註），但又藉忠貞機器（l'appareil de fidélité）讓 Tom 被 Aline 賞了一巴掌。
Tom 跟他父親 Robert 這條線有兩次都是用用餐的場景帶出劇情，也連續兩次 Robert 要求自己年輕力壯的兒子 Tom 用暴力「擺平一切」。直到 Robert 被人毆傷帶出危險的俄國人 Minskov（由 Anton Yakovlev 飾）這一條線，Tom 仍試圖讓自己不成器的父親不受外人欺侮、繼續維持生命。
難以想像劇本是如此優美地被結構、情節豐富並且有意想不到的轉折，稍一不慎敝人文筆就會轉成劇本分析。賈克˙歐迪亞繼續《唇語驚魂》式的場面調度，用極度貼近角色的肩上攝影、特寫鏡頭尾隨英雄人物 Tom，不時插進酷斃了的姿勢震撼觀眾。Tom 的心境，原本是前後話題都是「錢、錢、錢」的市儈流氓，但當他想起他自己也曾在母親的教育下練過鋼琴，想到「我的心已停止跳動」（即原片名之意），Tom 只剩下鋼琴試奏的念頭，為了一個他自己也解釋不清的理由（並且已經由周圍的角色理性地質疑過），但或許只是想懷念曾經伴著母親的那個氣氛。Tom 原來聽電子音樂，然候專注在巴哈（見尾註），鋼琴試奏凸槌後再回到電子音樂作為慰藉。
賈克˙歐迪亞不僅成功地讓電子音樂跟古典音樂巧妙地融合在《我心遺忘的節奏》同一部片中，他也有罕見的天份讓 Tom 彈鋼琴的所有段落都挾持住觀眾的注意力，觀眾近乎摒住呼吸看 Tom 彈得好還是彈不好，並且侯曼˙杜黎斯（Romain Duris）已經為了彈鋼琴的部分練習過多次，不少畫面真的是侯曼˙杜黎斯親手指的演出。彷彿，這是一部關於觸覺的影片。
賈克˙歐迪亞還又融合黑色電影以及純激情於一體。夜晚的景讓 Tom 跟 Fabrice、Sami 做壞勾當、泡酒館以及男人女人間的不忠貞關係，白天的景則讓給妙玲和他的鋼琴功課以及他的家庭關係。惟獨當 Tom 在夜晚獨自在家，他會拿出 DVD 揣摩大師手指技藝，也會讀譜練習錄音檢視自己的表現。怵然，猛烈的敲門聲打破 DVD 靜音畫面，柔和跟暴力構成影片節奏的奇異交響樂。
賈克˙歐迪亞也不同於某些亞洲導演（蔡明亮、金基德或侯孝賢的某些影片）將「無法溝通」推到極限的手法，他，則是在劇情的設計上讓人與人之間近乎「無法溝通」：Robert 跟 Tom 父子，Fabrice 跟 Aline 夫妻，Robert 跟 Christine 男女朋友，妙玲跟 Tom 師生，無產階級非洲移民跟法國白人資產階級────甚至是 Tom 跟他已經過世的母親。沉默的片段，為啥更引人心動？
風格家，風格家，賈克˙歐迪亞為本片注入音符般多的優雅，口水般多的髒話，Christian Dior 的高級白襯衫附贈澎湃湧出的紅血球，彷彿是在這血腥的世界開出一塊靜地，就像 Tom 突然地哼著他幻想中彈奏的音符，手指在空中飛舞，直到被另外一雙手暴力地敲打車窗再被拉回血腥的世界。
「兩年後」（Deux ans plus tard），Tom 似乎換了職業：或許他已經擁有一整個演奏廳。之前的一切全化為無：父親，不動產的職務以及同事，Aline，釣馬子的優異功夫；只有最被忽略的支線妙玲轉換成主線，Tom 是她的經紀人兼情人。但 Minskov 突然再現，給 Tom 再被拉回血腥的世界的機會。令人無法克制的侯曼˙杜黎斯，某些角度長得超像丹尼爾˙戴－路易斯（Daniel Day-Lewis），能徒手制伏 Minskov（相當暴力），能瞬間反胃嘔吐，能發抖畏懼再觸琴鍵，也能專注琴韻，既能不耐煩、易怒又能突然收歛自己的怒氣，屌兒啷噹無視周遭的卑賤貧窮，攝影機完全追隨侯曼˙杜黎斯（或他完全壟斷銀幕），稱之年度演技派男演員全然無愧。
《我心遺忘的節奏》並未因鋼琴試奏轉換軌道，劇情顯示不動產這一條線影響到鋼琴試奏，Tom 父親那條線影響到 Tom 報復、流血的行動。有兩邊截然不同的領域，劇本仍一點一點釋出不動產和古典音樂特殊領域的符碼，再搭配值得用另外一篇（非影評的）文章專門討論《我心遺忘的節奏》觸碰到的法國社會現實，從頭到尾完全是一部社會寫實的劇情，並以強烈的風格為電影藝術再撕出新頁。還有人敢說這只是傑姆士˙托拜克的《手指》的翻拍作嗎？識貨人士的心臟將隨全片亢奮跳動，並預期會冒出年輕的世代模仿賈克˙歐迪亞。難以想像以及永難忘的瑰寶傑作。尾聲要提的是影片內幕：Tom 去音樂學院被一位教授刁難這一景，飾演這位教授的艾曼紐埃耳˙芬凱耶（Emmanuel Finkiel) 基本上並非專業演員，而是專業導演。很優的一位電影導演。周星星評價：《我心遺忘的節奏》★★★★
尾註：「putain」是髒話，語意近「他媽的屄」────當然這是周星星我概念中的句子，或許會有其他人認為其實更接近「幹伊娘」。「屄」唸ㄅㄧ，一聲ㄅㄧ。「小小死」， « la petite mort » ，在法文中即意謂性事、做愛、性愛的愉悅。「巴哈」是筆者成長時學到的名字，即使現在不少人把它正名為「巴赫」，我還是覺得「巴哈」比較親切。賈克˙歐迪亞以《我心遺忘的節奏》在二○○六年法國凱撒獎大獲全勝後────幾乎拿下全部最重要的獎項，但獨漏侯曼˙杜黎斯────，全心投入《大獄言家》（Un prophète, 2009）的製作。《大獄言家》拿下二○○九年坎城影展的評審團大獎，又在二○一○年法國凱撒獎大獲全勝，也為男演員塔阿˙哈乙姆（Tahar Rahim）拿下最佳男主角獎。
| 導演：Jacques AUDIARD；編劇：Jacques AUDIARD、Tonino BENACQUISTA，改編自 James TOBACK 的影片《手指》(Fingers) 的原創劇本；攝影：Stéphane FONTAINE；配樂：Alexandre DESPLAT；卡司：Thomas Seyr（Romain Duris）、Robert Seyr（Niels Arestrup）、Fabrice（Jonathan Zaccaï）、Sami（Gilles Cohen）、Miao Lin（Linh-Dan Pham）、Aline（Aure Atika）、Chris（Emmanuelle Devos）、Minskov（Anton Yakovlev）；片長：1h47 |
回到周星星的電影評論文集 http://blog.yam.com/jostar2/article/25335555
全站熱搜
留言列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