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先先提影片外的故事,可能只有台灣觀眾才知道的幕後故事。或許真是出於巧合,蔡明亮已分別為台北市、台北縣保留下(拍下)已不復存在的建築物的影像:《青少年哪吒》(1993) 拍下原來在台北市中華路的光華商場,《不散》(2003) 拍下台北縣永和的福和大戲院。明知福和戲院將被拆除,蔡明亮遂構想出一部完全發生在這家電影院裡頭的故事,用來向它、向電影院、向電影、向電影演員致敬。這樣的構想,獲得國際間電影評論界大大的好評。
《不散》的開場聽起來像是二十世紀福斯的片頭,但其實是胡金銓的《龍門客棧》。交叉好幾個鏡頭之後以及最終帶到坐在左邊的光頭蔡明亮跟坐在右邊的灰白長髮影評人李幼新(現名李幼鸚鵡鵪鶉),我們見識到福和戲院也曾坐到滿滿滿。但不一會兒,在某一個下雨的夜晚,一位身材高瘦的男人走進這家戲院,大廳裡幾乎沒多少位觀眾。第一位被拍到的觀眾,還根本只是一個學齡前的小男生而已。他是誰?
或他們是誰?《不散》裡面的角色們,可能只有苗天跟石雋是真正具備姓名的「角色們」。苗天跟石雋就是《龍門客棧》的男演員們,數十年過後他們再來到這家電影院觀賞他們自己演出的影片。一直要到片尾,我們才發覺到因為福和大戲院要「暫停營業」,所以才會有這最後一場電影的放映。
《不散》就儘量配合《龍門客棧》的片長,從開始放映《龍門客棧》到影片劇終、電影院關門打烊。最妙的是:《不散》前前後後不超過十句台詞──計有(在第四十四分鐘才第一次出現的)陳昭榮:「你知道這戲院有鬼嗎?這戲院有鬼。鬼。」山田村恭伸:「我是日本人。」陳昭榮:「莎喲娜啦!」山田村恭伸:「莎喲娜啦。」以及石雋:「苗老師?」苗天:「石雋?」石雋:「……都沒人看電影了,也沒人記得我們了。」苗天:「啊啊啊……」跟電動算命機的聲音──,影片《龍門客棧》的台詞數量都還勝過《不散》。《不散》的故事已儘量模擬跟《龍門客棧》的放映時間同步。
「蔡明亮電影」的美學特色之一,就是大量使用長時間鏡頭 (plan-séquence),甚至是攝影機固定不動的長時間鏡頭。所以,為了要能夠欣賞「蔡明亮電影」的韻味,非得要在電影院裡面靜靜地被鎖在座椅上耐心地看完蔡明亮影片,因為在客廳、在電腦上觀看蔡明亮影片的影碟,很容易不耐、焦躁、不安地快轉影碟。非戰之罪呀!當《龍門客棧》放映完,福和戲院的大廳亮起日光燈,我們看到售票小姐(由陳湘琪飾)一步一步地走上一層又一層的階梯,最後就只是空蕩蕩的大廳而已,鏡頭還一直持續下去、沒有要被剪掉的意思,什麼事都沒發生,只有「綿延」(durer) 這件事發生而已:時間一直綿延下去,時間就是一直地往前流、流、流……但在此同時,導演蔡明亮不就在讓觀眾自己動腦筋去想同一時間內的其他角色,例如已經走到盡頭的售票小姐,她又將走到何處?她去放映室一直找不到的放映師(最後才知是由李康生飾),他是否將從「不知何處」(nulle part) 走到「某一處」(quelque part) 好讓我們觀眾能夠看得到他?
《不散》的蔡明亮印記,比菲律賓的布里蘭特˙曼多薩 (Brillante Mendoza) 的《高潮滿座》(Serbis, 2008) 所要探討的對象還更早出現、也比較柔和一些,就是出沒在這戲院裡面的人,要嘛猶如幽魂,寂寞心靈的幽魂;要嘛就是些性愛慾望的殘障。電影院的漆黑空間,電影院後頭的陰暗角落,上演著地下社會的性愛遊戲──絕大多數參賽者都是男同性戀。然後有跛腳的售票小姐,我們幾乎猜想得到她為了超越她身體上的缺陷(殘障),又會在黑暗幻想中多麼地渴望能夠得到放映師對她的關心以及互相在肉體上得到高潮──好能夠超越非常不便的日常生活。
苗天和小男生也出現在《不見》的片尾,但彼此有關嗎?是蔡明亮故弄玄虛嗎?
《不散》於二○○四年七月下旬在法國發行上映,獲得空前的佳評。很難想像這樣一部接近極簡主義的亞洲影片,能夠得到這麼多平面媒體的讚賞。《電視全覽》稱讚蔡明亮的手法「高明並也不缺幽默」(splendide, non sans humour) _,電影網站 à-Voir à-Lire 評《不散》為「一部具備無限美感的電影作品」(Une œuvre d'une infinie beauté)。蔡明亮這位作者「異常獨特」、「異常地有天分」,似乎已成為國際影評圈的共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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