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橫山家》跟《奏鳴曲》間隔一個禮拜在台灣上映,剛巧它們的劇情主軸都各自圍繞著一個家庭。是枝裕和(Hirokazu KORE-EDA)的《橫山家》處理二十四小時內的故事,表面上是已經成婚的一女、一兒各自帶著他們的家人回到雙親老家共享一頓午餐的劇情,實際上它是一顆洋蔥(這二十四小時),每剝下一片(每隔一段時間)就是一個無人知曉(過去式:Nobody knew)[1]   的祕密,才讓觀眾驚訝佈局之巧實為神工。橫山良多(由阿部寬飾)剛失業不久,妻子(由夏川結衣飾)代他保守祕密。他的父親橫山恭平(由原田芳雄飾)是位退休已一段時間的醫生,個性不盡通人情。漸漸地,雖然我們已知悉十五年前有位大兒子因為救別人而溺死自己;但當下的氣氛,卻跟尊嚴有關。橫山良多不願表明現在正在失業,應該是不願意再激怒父親;但正是父親極為嚴重的尊嚴觀念,讓父子關係持續緊張:父親原冀望長子繼承衣缽,長子過世後換期待次子學醫繼業──無奈這個次子偏偏去作父親瞧不太起的繪畫。不管怎麼樣,《橫山家》的主旨並不在於探討失業危機;它是以非常低調的喜趣包裝一個悲劇:忌日(因此是失去親人之悲痛)。


[1]  「Nobody Knows」是當初是枝裕和的《無人知曉的夏日清晨》的英文片名;在此我援引來當一個電影典故的提示。


黑澤清(Kiyoshi KUROSAWA)的《奏鳴曲》則把失控戲劇的導火線放在失業(經濟不景氣)上頭。但請注意:黑澤清不是直搗經濟問題之黃龍,也不是控訴日本社會的論點引導式影片,而是某種以「尊嚴」為軸的哲學式(倫理學的)反思。別忘記《奏鳴曲》畢竟是一部虛構的劇情長片,有不少情境其實是刻意作出來要凸顯社會地位的反差。讓我們放慢腳步瞧一瞧劇本的幾個安排。

父親佐佐木龍平(由香川照之飾)失業後,他每天假裝去上班。這是擬像(名詞:simulacre),模擬(動詞:simuler)原來的生活步調。只有在他失業的第一天,曾經亂了這個步調──因此更突顯出這一天他根本沒有模擬──他提早回到家。之所以要用擬像矇騙其他人,是因為尊嚴在作祟。

所以,接下來有一連串的擬像製造爆笑效果。佐佐木龍平的舊識看到他,假裝巧遇、假裝接到來電、假裝從未嚐過救濟稀飯的味道;他的清潔隊同事,率先以年紀甚大但經驗老道的形象面對觀眾;但只一個倏忽,他(佐佐木龍平的清潔隊同事)就從廁所穿上更加硬挺的西裝、領帶走出來。因為尊嚴在作祟。

他的大兒子佐佐木貴(由小柳友飾),在外工作實不順遂,毅然投入美國軍旅──這一條故事線其立場模糊。小兒子佐佐木健二(由井之脇海飾)不滿其尊嚴被老師破壞,反控老師在地鐵上偷看色情雜誌。老師的面子/尊嚴掛不住,更加苛待佐佐木健二。這樣的劇情當然不是憑空迸出來,當然是故意給出這樣一個尷尬的情境讓師生雙方都成為輸家。

佐佐木健二瞧見鋼琴老師金子的課程,不知是他愛慕女老師(從他一直詢問金子老師的婚姻即可知『愛慕說』非空穴來風),還是本能被鋼琴音樂吸引。至少,古典音樂被種下伏筆,它在最後終將成為賺回一整個家庭的尊嚴的力量。

母親佐佐木惠(由小泉今日子飾)也不是什麼都不關她的事。她關心大兒子的安危乃人之常情;但是她卻要看見跟猜到先生已經失業後,裝作什麼都不知道(模擬),因為她要她的先生保持一家之主的尊嚴──換來的卻是先生向她說他們生下來的兒子怎麼可能會是音樂天才;她在自尊受創之後,隨波逐流地任由小偷(由役所廣司飾)處置。尤其,當她搭上小偷偷來的敞篷車後,她反而有滿足先前心願的喜悅,任由搭車兜風的擬像提升其存有尊嚴。這種因為逃逸才帶來的快感,也表現在她已經半志願地任由小偷強暴;但是,對她來說已經不是傷害尊嚴的性侵案件了。

這一家三口經歷了一晚奇遇,各自回到家裡,在平凡無奇的早餐背後已有無人知曉(現在式:Nobody knows)的祕密:沒有人知道他們前一晚各自經歷了什麼事。打從佐佐木龍平在那個清晨歸送他撿到的一疊鈔票,即可知他已拾回他的尊嚴──路不拾遺一向是主流的倫理學價值。

所以,黑澤清是針對即將解體的家庭,淋上苦中帶甜的幽默醬汁:在佐佐木龍平失業的第一天,外頭曾短暫地下了一場雨,妻子佐佐木惠曾闔上門窗不讓雨水淋進來;但是先生硬是從這門窗偷溜回家,表示這家的確要遭遇劫難。佐佐木健二在家作勢彈發不出聲音的電子琴(模擬),先給觀眾一個大烏龍的印象;直到克勞德˙德布西(Claude Debussy)的《月光奏鳴曲》(Clair de lune)悅耳地飄出,才真讓眾人傻口無言。開場從門窗偷溜回家,閉幕用一家三口平靜地離開會場(走出鏡),尊嚴問題至此方告解決。

千萬別忘記劇本的幾項安排:佐佐木龍平的朋友攜愛妻自殺,雖有可能、雖也是虛構,至少凸顯尊嚴問題在一念間可製造出悲劇;將佐佐木龍平置放在購物中心當清潔工,而非其它能夠獨處的卑微職位,無非是要讓他倍嚐資本主義消費社會的苦頭:每天都要接觸到還沒有失業、還很有消費能力的別人,苦楚只能往肚裡吞。

《橫山家》的運鏡優美,是小品心理劇的完美典範;《奏鳴曲》的壓抑感特別強,看似是寫實主義地描繪當代日本社會,卻又有諸多哲理以不是很明確地用對話點破、純粹是內斂地以某些行為跟鏡頭內的風吹草動來提示觀眾。這種藝術創作的境界,仍有待台灣電影導演模擬其精髓。

本文原發表在《人籟》雜誌二○○九年六月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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