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罪犯》是朴贊郁的「復仇三部曲」之第二部曲,《復仇》(Sympathy for Mr. Vengeance, 2002) 是第一部,在二○○五年威尼斯影展現身的《選擇》(Sympathy for Lady Vengeance, 2005) 則是第三部完結篇。

一九八八年,一位中年男士吳大秀(由崔岷植飾)本來買了生日禮物要送給他女兒,但就在這下雨的一夜,他消失了。十五年後,二○○三年,吳大秀意外地被釋放出來。十五年來,吳大秀反覆地問「是誰把我關起來?」但是關他的人李宇真(由劉智泰飾)自動在他面前現身,告訴他應該要問的問題其實應該是「為什麼要把我釋放出來?」於是李宇真告訴吳大秀說他只剩下五天,也就是說要在二○○三年七月五號之前追查出自己被囚禁十五年的理由。

影片發展到這邊,已經融合(或顛覆了)好幾種類型。首先它推翻它自己不是 polar(polar 即『誰是兇手?』『誰是壞人?』的類型),它反而強迫男主角吳大秀去追回他已遺忘的過去。正因為如此,當吳大秀第一次找到負責囚禁他、監管他的朴哲雄(由吳達秀飾)時,雖然吳大秀狠狠地拔了朴哲雄的牙(超級令人坐立難安),但吳大秀 / 朴哲雄 / 李宇真這三個人構成一個詭異的三角關係,讓人吃驚:朴哲雄受李宇真之命囚禁吳大秀,吳大秀理應先解決朴哲雄再向上溯及李宇真,但因為真相未明,吳大秀被逼得不能立即致李宇真於死地。

美道(由姜蕙政飾)的出現有些唐突:因為吳大秀在她工作的海鮮餐廳昏倒,所以她送他回她家。但是她為了跟著他追真相,她居然不再去海鮮餐廳工作。美道這角色不就只是為了滿足吳大秀的性慾嗎?當然是狡猾的劇本安排。透過年輕的美道運用網路查詢,吳大秀回到他的高中母校。中學生時代的吳大秀看著李秀芽(由尹珍瑞飾)騎腳踏車,但中年的吳大秀繼續追尋他們,場面調度令人嘆為觀止。等到李宇真對著李秀芽調情、愛撫被吳大秀偷看到時,觀眾其實還不明所以。直到吳大秀用言語交代出李秀芽是李宇真的姊姊時,「亂倫」的震撼才真正爆開來。換言之,李宇真的報復計劃是精密設計的,整個劇情打從一開始就是居心操縱,不再是吳大秀他個人的「報復」而已,而是吳大秀針對「李宇真對吳大秀的報復」的報復。結局更證明這居心操縱又完全是李宇真贖罪的自殺戲劇。

對照最剛開始的吳大秀以及後面的吳大秀,崔岷植的表現相當悍人。但啟用劉智泰是相當怪的選擇(商業票房的考量?):既然吳大秀已經是滄顏的中年人,何以當時跟吳大秀只差一、兩個年級的李宇真到了中年卻那麼「歐蕾男人」(又超有錢)?當整個劇本都是環環相扣的居心操縱,「惡」的原點是否可信呢?

如果不挑剔挑選那一個「惡」的原點是否故意挑釁,單純就場面調度而言,那一個「惡」的原點是非常有說服力的。有別於吳大秀跟美道赤裸裸的性愛場面或是當美道被朴哲雄那一掛人撕裂上衣這一景都反而不怎麼催情、性感,李宇真面對自己的姊姊李秀芽、面對她天使般的臉蛋竟因為青春期的性慾衝動跟她玩了一場曖昧亂倫的肉體遊戲──從李秀芽撫鏡睨望自己的弟弟舔舐自己的乳房再跳到吳大秀正從破裂的玻璃窗偷窺他們真堪稱一絕──,反而是這最關鍵的一幕被朴贊郁處理得相當香嫩、有感覺,並非在預期中它自然而然地爆出來,並埋下後面所有悲劇的伏筆。

論整體,《原罪犯》題材相當黑暗,各種匪夷所思的不是槍械的暴力似乎都在這兒被發明(至少三處是畫世紀:活吃章魚,活拔門牙,活剪長舌)。剛開始還有一點喜感,其中最絕的是娘娘腔地抱著白色小狗要自殺的男人(而且吳大秀拒絕聽他為什麼要自殺的故事)。隨後開始一連串的暴力,至少有一段將被影迷傳世膜拜:以一擋百的走廊火拚。這兒長時間的平行推軌鏡頭 (ce travelling parallèle en plan-séquence),至少讓我聯想到兩位導演:一是里歐˙卡哈克斯 (Leos Carax) 的《壞痞子》(Mauvais Sang),透過大衛˙鮑伊 (David Bowie) 的搖滾樂讓男演員德尼˙拉馮 (Denis Lavant) 完全付出肢體靈魂地奔跑;一是彼德˙格林納威 (Peter Greenaway),分別在《廚師,大盜,他的太太和她的情人》(The Cook, the Thief, His Wife and Her Lover) 以及《魔法師的寶典》(Prospero’s Books) 用天籟般的女高音帶出不寒而慄的規範約束。朴贊郁則是用略帶有電子味的搖滾節奏讓崔岷植拿個大榔頭敲遍無數俗辣(仔細看是都沒有真正打到人),雖然不若李小龍一捏日本人就捏死人的超暴力駭人(兼製造笑果),但拚鬥場面的亢奮足以讓《駭客任務》(The Matrix) 的三百六十度數位科技汗顏。才剛看完張藝謀的《英雄》(Hero),崔岷植似乎不是抱著李連杰必死的心踏進死亡走廊,反而是抱著必勝的心執行復仇義務。

《原罪犯》能攫拿全球影迷的膜拜主要在於朴贊郁是一位在形式上仍能創新、或幾乎是針對電影語言仍能革命的天才藝術家。黑色(題材)、黃色(性愛)、白色(回憶)、銀灰色(設計),不同類型隨意地遊走,不時是突然的幽默或突然的詩意。片長兩小時但結構完整、節奏掌握適宜,並且以亞洲影片的身分創作出優異得驚人、足以在戲院內立即亢奮的配樂。大多數優秀的影片都有夠水準的攝影,攝影指導丁正勳讓《原罪犯》有誘惑力。況且,目前南韓電影工業都有直逼荷蘭、德國、丹麥等世界級水準的室內設計,不單獨是《原罪犯》佈景讓人瞠目結舌,類似的案例還包括《空屋情人》(3-Iron)、《紅字》(The Scarlet Letter)、《不悔》(A Bittersweet Life)。

朴贊郁當然有意圖修正伊底帕斯的結局,《原罪犯》它自己的結局就跟它此時的配樂動人無比。這是一段不可能的戀情,不可告人的關係已被吳大秀自己弄成不可告人。相當罕見的剛中帶柔,看過此片足以針對美國好萊塢的翻拍計劃抱持敵意。周星星評價:《原罪犯》★★★


導演:朴贊郁;編劇:黃兆允、林千炯、朴贊郁,改編自土屋ガロン(編劇)、嶺岸信明(繪畫)的漫畫《鐵漢強龍》;攝影:丁正勳;配樂:曹永旭;卡司:吳大秀(崔岷植)、美道(姜蕙政)、李宇真(劉智泰)、朴哲雄(吳達秀);片長:2h00


以下是漢字跟外文譯名對照,方便大家用 Google 查詢:崔岷植 CHOI Min-Sik,劉智泰 YOO Ji-Tae,姜蕙政 KANG Hye-Jeong,吳達秀 OH Dal-Su,尹珍瑞 YOON Jin-Seo,攝影指導丁正勳 CHUNG Chung-Hoon,配樂曹永旭 JO Yeong-Wook。經過不少時間上網查詢,周星星我有信心這一篇網誌是所有關於《原罪犯》最詳細的用漢字的文章。難嗎?有點。當韓文名字被英譯後,似乎華人世界都滿懶惰的,照用英譯文也不願意花時間用功一點再翻成漢字。希望這一篇網誌能夠在 Google 打敗其它《原罪犯》的條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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