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的現在,無人不知《KANO》就是「嘉農」的意思;但再過二十年,可能又會有很多不小心轉到有線電視頻道要觀看 « KANO » 的觀眾們再問這一個對今天的我們來說實在是太簡單的問題:「 « KANO » 是什麼意思?」

「再過二十年」可能是一個必要的時間,因為今天的現在,《KANO》已經是一部激發「熱熱的書寫」的影片。如果我們意識得到今天的「熱熱的書寫」,很有可能會在再過二十年過後再被二十年過後的讀者仔細檢視經意的或不經意的細節,我們就更應該很有意識地下話、落筆。


運動片/運動類型片?

「嘉農」, « KANO » ,「嘉義農林野球隊」,打棒球的運動片。這種電影,運動類型片,必定只有一個終極目標:比賽求「勝利」。在「勝利」之下,可以迂迴鋪陳其它次要關懷;但常常就是這些次要關懷,讓每一部運動片在這個類型裡面具備被拍成電影的可行性以及它想要具備的主題獨特性。

美國好萊塢比全世界其它國家的電影工業更會經營運動類型片:運動片如棒球、籃球、美式足球(橄欖球),甚至是像《小子難纏》(1984, 1986)這樣的個人運動競賽片,都能夠拍出熱血沸騰、激勵人心的商業賺錢片。看看《鐵男躲避球》(Dodgeball : A True Underdog Story, 2004),躲避球絕對不是什麼美國主流的運動,但是《鐵男躲避球》絕對是一部好笑、好看的商業電影,關鍵就在於它的次要關懷還是「遜喀逆轉勝」:我們先給一個危機,就是某某運動俱樂部因為財務危機、不想被別家運動俱樂部併購,然後,突然就冒出一個全球躲避球大賽,冠軍獎金剛好可以解決他們的財務危機。先有危機,再給轉機,必經「訓練遜喀」的橋段————非搞笑跟搞矛盾不可————,最終常常會出現「遜喀逆轉勝」的結局,成功地為「勝利」達陣。但是,當然,也有一些運動片的主題獨特性就是事先設定好絕對沒辦法求得「勝利」達陣,像是《新少棒闖天下》(Bad News Bears, 2005)————這部漫不經心的運動片
出自《愛在黎明破曉時》(1995, 2004, 2013)三部曲的導演李察˙林克雷特(Richard LINKLATER)。

重點或許就在:這些美國好萊塢運動類型商業片,往往沒有什麼很嚴肅的歷史背景。深刻的理由就不多說了,但簡單地來看,這就是跟美國這個國家的國勢有關:既然它自給自足地獨大,所以才會有《鐵男躲避球》這種毫無歷史縱深的遜喀喜劇電影。如果《KANO》的故事背景不是一九二九年到一九三一年之間,而是近期這幾年,《KANO》馬上就會變成《天后之戰》(2013),立刻就撇清所有的歷史縱深。

《KANO》這一部運動片前前後後看起來就只不過是一部運動片;但是,時代背景卻是放在日本殖民佔領期。有這樣很嚴肅的歷史背景,理應再具備更重大的責任感跟創作野心,把劇本經營得更有厚度、更多面向。但是,不管是最具影響力的創作者魏德聖,身兼本片監製跟其中一位原創編劇,或本片的導演馬志翔,都錯失一次絕佳兼絕美的機會,利用這個機會去為歷史創造意義。創造更加是倫理面向的意義。我們當然可以猜測說魏德聖跟馬志翔其實根本不太認識歷史,以為歷史只是把事件再挖出來呈現給大家看而已;但最合理的解釋其實是:魏德聖跟馬志翔眼睛只看得到棒球比賽,「遜喀逆轉勝」(至少就剛起步的時候來看)這種讓人跌破眼鏡的故事,或者就照魏德聖/馬志翔的說法是「這麼美好的事」,真應該馬上讓台灣人知道曾經發生過「這麼美好」的故事才對。


歷史片/歷史倫理何在?

身為日本殖民佔領期發生過的一小段故事,到底「嘉義農林野球隊」這些棒球遜喀逆轉勝的故事,終究還是在追求「勝利」的故事,有必要被有意識地跟有政治目的地炒作出是否親日/媚日的爭議嗎?

其實,最沒爭議的事就是:你沒去找爭議,爭議就找上你。

就影片論影片,談太多真正的歷史事件其實無關已經剪接完成並公開上映的影片。尤其,台灣人基本上對很多事都「無感」。台灣人都「無感」,其實還正是一項優點。但就像《KANO》這部影片是否親日/媚日、魏德聖/馬志翔是否親日/媚日的爭議,台灣人都「無感」、台灣人都「無感」是不是一項優點的爭議,根本就應該在影評以外的其它地方、其它文章來詳論跟辯論;這也是筆者本人未來會在其它地方、其它文章來詳論的議題。

只是,把《KANO》拿來跟《打不倒的勇者》(Invictus, 2009)相比,明眼人立即分出這兩部影片以及這兩部影片的作者的高下。

《打不倒的勇者》是美國男導演克林˙伊斯威特(Clint EASTWOOD)拍攝的南非共和國的故事。一九九四年,剛當選南非總統的尼爾森˙曼德拉(Nelson MANDELA)————由摩根˙費里曼(Morgan FREEMAN)飾演————發現到隔一年就要在自己家主辦世界盃橄欖球大賽,但是連南非人自家人都一致認為南非國家代表隊是一群「遜喀」。尼爾森˙曼德拉發現到:唯有全部南非人,不分黑、白種族,甚至不分過去的歷史(南非黑人把橄欖球視為南非白人的運動,進而抵制南非自家的橄欖球國家代表隊),唯有團結一心,南非國家代表隊才有可能在自己家南非拿下世界盃橄欖球冠軍。但是,愈老愈關注「尋求和解」(réconciliation)的電影導演克林˙伊斯威特,沒有把《打不倒的勇者》拍成簡簡單單的一部「遜喀逆轉勝」的影片,而是,也是透過另一位極端但具代表性意義的角色,即南非國家代表隊隊長弗杭蘇瓦˙皮納(François PIENAAR)————由麥特˙戴蒙(Matt DAMON)飾演————,來演繹南非共和國的「尋求和解」的故事。

為什麼《打不倒的勇者》值得讓人稱讚,甚至是影片可再被「熱熱地書寫」?因為這部影片在追求「勝利」之下,是刻意鋪陳、有意識地談論和解(réconciliation)的進程。

你們可以說:誰教克林˙伊斯威特拿到一個好劇本、拍到一個好題材!這時,我們就要問:那為何《KANO》的劇本花了兩個小時的篇幅都在訓練遜喀跟棒球比賽?為何《KANO》的劇本要安排【八田與一】以被託夢的象徵出現在最無厘頭的橋段?如果,真有這麼一回事:弗杭蘇瓦˙皮納(南非國家代表隊隊長)帶著球隊隊員在城區街道上晨跑,還巧遇弗列德里克˙威廉˙戴˙克拉克(Frederik Willem DE KLERK)(即戴克拉克)對隊長弗杭蘇瓦˙皮納說要好好加油,要為南非爭光;然後,整個球隊的二十多位隊員把弗列德里克˙威廉˙戴˙克拉克團團簇擁在中心,一副好不快樂的景象;請問,誰不會爆出髒話說:「這搞什麼鳥?」

弗列德里克˙威廉˙戴˙克拉克(Frederik Willem DE KLERK)是誰?只要先知道就是他政治性地決定釋放尼爾森˙曼德拉出獄,而且他還來過台灣到政治大學山上的藝文中心演講————一切如本人親身經歷,童叟無欺————,就可以看得懂本人精心設計過的超爆笑橋段。

這就是台灣人基本上對很多事都「無感」的民族性,或熱血沸騰的情緒壓垮熱熱地思考的常態,因此見怪不怪。《KANO》厲害的地方就在於:它成功地抓住每一場棒球比賽的每一個最關鍵的情緒觸動點,因此,只要對棒球不會無感————筆者我看到法國《世界報》寫說法國人(或真的是全部歐洲人)大概永遠都看不懂棒球(跟棒球運動片在演什麼)————,《KANO》要再多演一個小時的棒球大賽,也都還是會讓人熱血沸騰。但是,誰停下來、甚至就是在看電影的當中問自己這一個攸關運動類型片的關鍵問題:《KANO》演繹一個小時(或兩個小時)的棒球比賽,跟看棒球比賽的電視轉播何異?三小時的電影其實就是一個三千片拼圖,你往裡面擺設相同性質的拼圖片,可能弄出一片天空;但如果你在裡面有注意到別的角色跟問題的面向,這三千片拼圖可能就呈現出一個傳統市場,你可以看得到很多具有代表性意義的細節。

具有代表性意義的細節對一部身在歷史縱深、具有歷史背景的影片來說,是最關鍵的考量。在考量之上,仍仰仗面對歷史跟記憶須具備什麼倫理。歷史必須跟記憶相提並論,這才是歷史倫理;若歷史在「當今」考量下是跟失憶糾結纏繞在一起,這種刻意失憶、這種斧鑿歷史的「倫理」,勢必變成意識形態————而且已經是事實。如果運動類型片是有意識地選擇這種類型來選擇失憶,這種歷史倫理必將備受抨擊。


乾淨片/乾淨個鳥?

一部影片變成它有沒有親日本/媚日本的立場?說實在話,過慮的人反映出他們的焦慮。說真格話,反擊這個「親日/媚日」爭議的人表現出他們的焦慮,而且是貨真價實地媚日本。

本人再重申:《KANO》影片本身其實是受限於運動片的類型,這一次它很有意識地要規避日本殖民佔領期的民族意識矛盾跟衝突————魏德聖很有理由說他在《賽德克˙巴萊》【上】、【下】兩部片已經處理過日本殖民佔領期的民族意識矛盾跟衝突。說《KANO》整部片淪為政治宣傳片的人,不僅瘋言瘋語,還昭告大家說他們其實沒看過什麼是政治宣傳片。但是說《KANO》絕對沒有親日本的處理跟段落,這就是指鹿為馬,是蓄意的欺騙。《KANO》放進【八田與一】,這敗筆比從一位日本軍人【錠者博美】的觀點跑到嘉義參觀「嘉義農林野球隊」訓練球場還嚴重一百八十五倍。

就像很多篇並非影評的文章寫說台灣人會懷念日本殖民佔領期。懷念個鳥?三歲還在騎三輪車、六歲正在學騎腳踏車的人,若當時正是一九四五年,現在也是七十二歲或七十五歲。三歲跟六歲的娃懂什麼?七十二歲或七十五歲的人是當今會在網路上、媒體上活躍的人嗎?所以只有一項事實:現今親日本或媚日本的態度,就是現今台灣社會建構跟推銷出來的。講得具體一些就是:是現今台灣社會下的政治勢力建構跟推銷出來的。現今,魏德聖/馬志翔透過《KANO》影片所表現出來的「不媚日的『親日』」,恐怕正是在《KANO》影片之外、現今台灣社會下的具體的魏德聖/馬志翔他們的「親日潛意識」所推動的……而且,正好也被具備「親日潛意識」或直接就是媚日本的人所接受。這些人、這些大家完全沒意識到放進【八田與一】正好可取悅綠派政治人物。這些人、這些大家同仇一愾地為《KANO》無條件地辯護、甚至也惡毒地投身綠派納粹主義(這已經形容得很貼近事實)。就像可能會有某位既拙劣又白癡的電影導演,會放進某一些人在高速公路上開車都會巧遇孫運璿的橋段————『這搞什麼鳥?』————,會放進某一些人坐火車去花蓮(北迴鐵路)都會在火車上巧遇孫運璿的橋段————『這搞什麼鳥?』————,這鏡子其實照出:我們大家其實在面對某一種「綠派政治勢力大力建構跟推銷的『親日潛意識』」的時候都「無感」。

而影片之外的具體台灣社會、具體的言說空間,恐怕才是無敵可怕的戰場。一種是「正在說話的『靜音』」,為了什麼「靜音」不說話呢?為什麼這種「靜音」其實是在說別的話?一種是「吵吵鬧鬧的『沉默不語』」,為了什麼「沉默」不說話呢?為什麼對別的事「沉默」不說話,可大家卻又吵吵鬧鬧的呢?

回到(或回顧)日本殖民佔領期反映「當今」。當今一現象極堪玩味:「鄉民玩史,意在今朝。」今「朝」的「朝」,唸「ㄓㄠ」、「ㄔㄠˊ」都可意會。《大稻埕》(2014)冒出來,讓蔣渭水出來見客了,很好,還是在反映「當今」。《KANO》冒出來,讓【八田與一】出來見客了,很好,還是在反映「當今」。沒有人看出來說:從現在開始算起,絕對會在二十年內,湯德章(坂井德章)也要出來見客了?這些劇本沒在反映「當今」嗎?

說《KANO》的故事是「三族共和」,其實真的太「靜音」、太「沉默不語」……這就是沒什麼人看得到的真相:「正在說話的『靜音』」跟「吵吵鬧鬧的『沉默不語』」。這樣上下交相賊地說《KANO》故事是「三族共和」,好像也根本不掩飾說在「當今」基於某些政治目的其實是根本不用共和價值:族群共和已非具備共和價值的族群共和,而是綠派納粹認定的「族群共和」才是【『族群共和』】,這意思是如果綠派納粹認定某種台灣人族群「不配」共享「族群共和」,則討厭、排斥、羞辱、驅逐「『不配』共享族群共和的台灣人族群」才正是綠派納粹認定的【『族群共和』】。這就是為什麼當魏德聖/馬志翔面對(其實是很無厘頭的)「親日/媚日」爭議的時候,他們的表現錯失成為偉大且兼備影響力的台灣電影作者/文化作者。因為他們不懂歷史跟哲學。


鬆薄片/但又長又強勁?

《KANO》可能輸在它腦袋只裝一個「嘉義農林野球隊」,所以「嘉農」教練、「嘉農」球員、「嘉農」戰績————外加【八田與一】————構成《KANO》的大敘事。我們不禁要問這樣鬆薄的劇本為什麼沒有意識到日本殖民佔領期的「人」,幾乎都放棄問問自己跟問問同學、同胞在如此的歷史縱深下,「我」、「你」、「我們」、「他們」的個人矛盾(家庭、學業、生活/感情)跟共同體矛盾(政治、經濟、生活/文化)是什麼。我們無意向《KANO》編劇提議其它幾條方向來厚實化《KANO》的劇情;但是從最初跟幾乎是最後居然是刻意從一位曾經吃敗仗的日本棒球投手【錠者博美】來向「嘉義農林野球隊」致敬,時間還正是一九四四年讓一位/一群日本軍人前來「日本殖民地/台灣」抗戰————但是是抗美軍(盟軍)的戰、或是要壓制殖民地/台灣的反抗戰————,這種明顯悖逆「三族共和」的巧思————刻意的吧!?————雖然很多台灣人都「無感」,但實在不是什麼能讓人「無感」的編寫跟建築呀。

一部「遜喀逆轉勝」的影片的確已經以「遜喀」的角色逆轉勝成為熱血沸騰的運動片————而且不得不說導演馬志翔的場面調度「已經是」台灣「天王」等級的優質、優秀。但是,在此必須提提由布萊德˙彼特(Brad PITT)製作跟主演的《魔球》(Moneyball, 2011),這部看似是、感覺像是運動類型的影片,由史帝芬˙翟利恩(Steven ZAILLIAN)、艾倫˙索金(Aaron SORKIN)這兩位優質、優秀的編劇來改編劇本,它,似乎在運動片類型中的「不可能」開發出另一種可能性:關於「理性」的漫長、且艱難的辯證。「遜喀逆轉勝」在《魔球》中,只以高潮「橋段」、而且是 « flash fast » 的方式來處理,而且我們觀眾能夠非常認同由布萊德˙彼特所飾演的經理角色:他是這麼地有人性、有矛盾、有可能性。《打不倒的勇者》恐怕還是舊式政治正確追求「和解」的影片,任何不可能性都會被「和解」化解。從電影美學的角度來看《KANO》,它既不追求新哲學,我們完全看不到也感受不到哪些樣子的腦袋彼此拉扯構成張力;它也不太經營政治正確的「和解」議題。它就是一部自「魏德聖」他自己以來————少說也已經五年了————想要獲得電影觀眾熱血支持的商業影片、運動片,最初的不可能性跟「遜喀逆轉勝」的結局都明顯地鬆薄。

周星星評價:《KAN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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