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見》的影像風格,幾乎就是蔡明亮他個人的獨特標記,所以李康生既是蔡明亮的門徒(protégé),同時也是 « protégé » 字面上的原意:被保護者。若風格都原封不動地被保護著,李康生作為電影導演就無所謂的獨特性。但是,實在讓人驚奇,《不見》這影片卻有殺出「蔡明亮電影」美學的獨特性。那就是「不安」(angoisse)的感覺,一種為觀眾製造出立即出現的懸疑感的暴力手段。

李康生在他的部落格(見 http://blog.yam.com/lks/article/21001 )說得很清楚,《不見》的劇本故事,來自他周遭的家庭生活並添加一些「假如……」的想像空間;以及來自一則社會新聞,說某一位老爺爺為孫子準備的中式早餐連吃都沒吃就被丟棄到路邊————引得記者前來追蹤幕後真相:因為小孫子更喜歡去吃麥當勞早餐;這很傷老爺爺的心。就是這兩條故事線,打從一開始就一直平行前進,但最終終有交會的時刻。

陸奕靜飾演電影中的李康生的母親,但劇中的李康生一直沒有出現,她在片中更沒有明確地講出她的姓名;然後,一開始就在《不見》中失蹤不見的是她的孫子,也就是劇中的李康生的兒子,名字叫李奕成;再來,她在慌張失措之餘
,前往台北縣軍人忠烈祠,向已經去世的先生貴和(但既然是劇中的李康生的父親、所以應該也是姓李吧)哭訴她不安的心情————充滿自責跟罪惡感。於是,老、青、幼三代的三個男人(男生)都有明確的名字(李貴和、李康生、李奕成),但這三個男人/男生都「不見」了、不在場;真正在場的是李貴和的妻子(陸奕靜),卻在片中沒透露出姓名。編劇兼導演李康生把他的劇本的重心施力點全放在陸奕靜她的角色上,故意模糊掉其他的男人,堪稱一絕。

另外一條故事線,呈現有一位沈迷在電動玩具(身處在網咖)裡面的青少年,名字叫小杰。小杰背書包出門,卻蹺課在打電動;這分明是蔡明亮式的角色,只是再被李康生現代化一番。用隱喻的方式來看,也就是用比較「不瘋狂」、比較「稍微正常」的眼光來看,導演李康生(或再加上蔡明亮)只是要呈現出說:有人在心靈上迷失他們自己了————另外一種「不見」。

另外一個安排,很難在第一時間「見得到」的敘事安排,是《不見》的故事從一大早開始講起,然後一路講到當天的晚上,也應該是很晚很晚的時間。同一天。這樣的時間,讓李奕成的祖母(陸奕靜)來來回回跑了好多處地方,但也把片頭的「不安感」遞減到零。不再有「不安」的感覺了,換來的是兩個看似都在找人的角色都待在同一個空間裡,不知道到底該怎麼辦。都待在被工地圍籬圈起來的空間裡面,面對一攤積水蹲下來;但是在工地圍籬外面,小杰的爺爺(苗天)卻牽著一個小男生的手(會是李奕成嗎?)自鏡頭前緩緩走過(從右邊漸漸走到左邊並漸漸消失),這多多少少是編導李康生受到蔡明亮的影響
,即必須要————這已經變成像是一種『蔡明亮電影』美學的義務————故弄玄虛一番,但不失是一場漂亮(且無可奈何)的結尾。

我們以為李康生是在安排「同一種」(même)問題:「不見」,所以面臨同一種類型的事件的人們被圈在「同一個」(même)空間裡面。但暴力不是簡簡單單的社會冷漠,例如用小杰的爺爺、用他的觀念跟不上時代————中式
早餐如燒餅油條在一方被視為理所當然,但在另外一方被視為老古板、不好吃————來解釋他跟小杰之間的代溝,或想當然爾地認為正是社會冷漠才讓小杰沈迷在網咖電動;暴力也不是簡簡單單的失職長輩,例如李奕成的祖母顯然犯了一個不被社會跟法律接受的過錯。暴力在此、在《不見》中,是那個被強制的「同一」(même),削弱了每一條故事線都應該要有的心理厚度。所以,我們一邊可認為影片存有諸多高貴的互相嵌合,這意謂鏡頭跟鏡頭間的剪接頗有巧思跟意義;但一邊又可認為角色們只有「行」(運動)卻沒有「心」(沈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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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曾發表在國家電影資料館電子報,目的在吸引讀者加入電資館會員,即可借閱《不見》影碟觀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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