挑布紐爾 (Luis Buñuel) 翻譯沒什麼特別原因,大抵可能因為最近大陸又出了一部布紐爾墨西哥時期作品《河流與死亡》(El Río y la muerte),剛好如廁時拿起巴贊 (André Bazin) 一本由楚浮 (François Truffaut) 幫忙編輯的《殘酷的電影—從布紐爾到希區考克》(The Cinema of Cruelty : from Buñuel to Hitchcock),書中摘選了巴贊對於幾位導演的文集,包括史卓漢 (Erich von Stroheim)、德萊葉 (Carl Theodor Dreyer)、史特吉斯 (Preston Sturges)、黑澤明、布紐爾以及希區考克。
這些文章當然都精彩極了,其中由安德黑․巴贊 (André Bazin)、賈克․多尼歐-華寇茲 (Jacques Doniol-Valcroze) 訪談布紐爾是我一直期待看到的,雖然手邊有法文版,而我跟周星星上了幾堂法文課,但法文仍舊跟我很陌生。當然再回到英文,發現它也依舊跟我保持若即若離的關係。
此書於 1975 年在法國以 Le Cinéma de la cruauté 之名發行,再於 1982 年於美國的 Seaver Books 發行英文版,譯者為 Sabine d'Estrée。由於這本英文本可能已經絕版,所以偷偷翻譯一篇應該沒關係吧。(沒關係吧?)還有,標題「與布紐爾聊聊」是我自己加的……
這篇訪談進行於 1954 年的坎城影展。當時布紐爾距離拍出他在墨西哥時期最好幾部作品如《犯罪生涯》(Ensayo de un crimen)、《魂斷花園中》(La Mort en ce jardin) 以及《拿撒冷》(Nazarín) 等作品還有一兩年的時間,不過他倒也已經帶給我們相當精采的《被遺忘的人》(Los Olvidados)、《蘇珊納》(Susana)、《奇異的激情》(El)、《街車幻象之旅》(La Ilusión viaja en tranvía) 等,尤其,他還有那兩部屹立不搖的、作為日後作品母體的《安達魯之犬》(Un chien Andalou) 跟《黃金時代》(L'Âge d'or) 呀。
與布紐爾聊聊──《電影筆記》巴贊與多尼歐-華寇茲訪問布紐爾(Interview with Luis Buñuel by André Bazin and Jacques Doniol-Valcroze)
巴贊的前言加上訪談內容如下:
我們碰見了布紐爾,我們與他通信很久,最後總算在坎城 (Cannes) 影展見到了。在影展期間,當地的一些報紙頑固地談論他的「殘酷面具」以及孜孜不倦地重複說他最喜愛的詞是形容詞的「殘暴的」(ferocious)。對於真相沒有更進一步的了。能屈能伸地,布紐爾像是突然因競技場光芒失明的懷舊公牛。他輕微的耳聾增加了他偷走的無盡孤獨的印象。一個細小的柵欄藏匿了這個人,溫和的、平靜的、纖弱的、緘默的,以及本質上不會有最細微的妥協或一絲虛偽。以下的訪談是一個絕佳的畫像。有兩件事可以定義他,盡可能地像這位神秘、害羞與謙虛的西班牙人能被定義的那樣。一是昆蟲學家聰慧的注視 (bright gaze),另外,套一句他在訪談中關係到魯賓遜與星期五的陳述:「彼此以有自尊的個體重新發現」。
巴贊:親愛的路易斯․布紐爾,法國讀者在《黃金時代》與《無糧之地》(Las Hurdes) 之後就失去了您的蹤跡,卻要到 1951 年一部墨西哥電影中才又重新發現您。可否請您簡短地跟他們講講一些關於您一九三○年代以來的事業?
布紐爾:1930 年,在《黃金時代》之後,我去到了好萊塢。受雇於米高梅。
巴贊:因為《黃金時代》的關係?
布紐爾:是的,米高梅在巴黎一看完這部片就簽下 Lia Lys(本片的女主角),同時也要我簽約去好萊塢,但我拒絕了。在我心中,對那樣條件下拍片不感興趣。在巴黎,我拿著朋友給我的資金自由地拍攝我想拍的電影。後來,米高梅雇我去當個「觀察者」(observer)。要我花六個月去觀察影片怎麼拍成,從編劇到剪接。
在好萊塢我又遇到克勞德․歐當-拉哈 (Claude Autant-Lara)(註1)……我可以坦白說嗎?
(註1)法國一九三○~五○年代著名導演,以華麗大成本電影著稱。也常改編文學作品。但其保守、恐龍式的拍片習慣受到五○年代作者論評論家們的批評,聲勢一落千丈。著名作品有《紅與黑》(Le Rouge et le Noir, 1954)、《肉體惡魔》(Le Diable au corps, 1947) 等。
巴贊:當然,這就是我們來的目的。
布紐爾:啊,真是自動書寫呀!(註2)反正當時我遇到被雇來作法文配音的歐當-拉哈。第一天,總監 (supervisor) 看了看我的合約說:「這可真是個怪合約……但,你想從哪裡開始?攝影棚、劇本還是剪接?」我選擇了攝影棚。於是他跟我說:「嘉寶 (Greta Garbo) 在 28 號棚拍片,你要去那邊觀察個把月嗎?」當我進去嘉寶正在化妝,她用斜眼看看我,心想這怪傢伙是哪來的,用我無法理解的語言說了些話(那是英文—在當時我的字彙只停留在「早安」),於是她向一個男的打了手勢把我攆了出去。此後我就每週六下午去拿我的支票,也沒有人再注意到我了。
像這樣三個月後,我再去見總監,他要我去看 Lili Damita 的試鏡(你們還記得她嗎?)。「你是西班牙人嗎?」他問我,我說:「是的,但我在這裡是法國人因為我是在巴黎被雇用的。」「隨便啦,」他說「Thalberg 先生要你去看一部由 Lili Damita 主演的西班牙電影,我回答「告訴 Thalberg 先生(他當時是米高梅的頭頭)」……我可以說我當時用的詞嗎?
(註2)熟悉超現實主義的讀者一定相當瞭解這句話的含意,我……不累述了。
多尼歐-華寇茲:當然。
布紐爾:我告訴他比起聽妓女講話我還有更棒的活要幹。就這樣,一個月後在合約到期前兩個月我毀約了。我回法國去,他們支付了我的旅費跟一個月(而非兩個月)的薪水。這就是我在好萊塢做的事情了。
巴贊:1931 年初您人在法國?
布紐爾:是的,確切來說是 1931 年四月,西班牙共和時期初始期。我在巴黎待了兩天,然後借了點錢從巴黎搭計程車回馬德里。一台車從巴黎到伊倫 (Irún),另一台從伊倫到馬德里。在我讀到 Maurice Legendre(他後來成為馬德里法國協會執政官)寫的一些關於某些落後人民團體的事蹟後回到了巴黎。那是一份博士論文,將這種生活方式研究得相當完整、細膩。這本書震撼了我並給了我拍片的點子。我的一個朋友(名叫 Acín 的西班牙工人)跟我說:「如果我贏了樂透我就幫你出錢拍電影」。三個月後他贏了樂透,他是個建築師,他的建築師伙伴們希望他把錢分給大家,但他遵守承諾給了我兩萬塊。它不是什麼大錢,但卻已經足夠支付我、Pierre Unick 跟 Elie Lotar 到那裡去了。
巴贊:我想最開始《無糧之地》是西班牙政府因為社教用途指派的任務。
布紐爾:才不是,剛好相反。這片被西班牙共和政府以對西班牙不忠與貶抑給禁演了。政府官員暴怒並且指示各大使館不准讓這部片在國外放映,因為它侮辱了西班牙。直到 1937 年,西班牙內戰中期才得以在法國上映。
巴贊:旁白是誰做的?
布紐爾:Pierre Unick。我跟他一起寫的。
巴贊:配樂是誰的想法?
布紐爾:我的。我對於影片中的配樂有特別的想法。(註3)
(註3)關於這部紀錄片我的印象久遠了。但當初記得我相當討厭片中的配樂,感覺他僅僅將布拉姆斯 (Brahms) 的第四號交響曲廉價地、無節制地使用。布紐爾對布拉姆斯的使用,令我印象真的深刻的是在《自由的幻影》(Le Fantôme de la liberté) 那段狂想曲的使用。不過他在《黃金時代》對音樂乃至於聲音的使用上確實有獨到之處。可為何《無糧之地》會給我這麼不好的印象?難道因為我太愛這首曲子而不願意在美妙(但沈重)的音符中看到死亡的鹿從山崖上墜落?
多尼歐-華寇茲:葛雷米庸 (Grémillon)(註4)或多或少有參與點嗎?
布紐爾:沒有,我只有在四年後在西班牙碰過他一次,當時我請他來當導演,那時候我是個製片人。由於他很愛西班牙,所以來只要求很少的酬金。
(註4)法國一九三○年代著名導演。可惜我一部片都還沒機會看過。無法簡介。據判應該也是詩意寫實主義的一員吧。
巴贊:有些場面被電檢局剪掉了,特別是鬥雞的場面。
布紐爾:是呀。當電影在法國上映(我相信是在 1937 年),Savoyard 報紙大力抗議。他們聲稱格勒諾伯(Grenoble,法國地名)的觀光客都被嚇壞了,因為影片片頭就指出在歐洲某些地方,如捷克斯洛伐克、法國薩伏伊(French Savoy,法國南部一地區名,曾為一獨立公國)以及西班牙,都有些不曾接觸過文明洗禮的人。薩伏伊人民奮力地抗議。是 Picabia 女士跟我說在薩伏伊有個村莊跟 Las Hurdes(即《無糧之地》所揭示的地點)很像,一年內有六個月被雪掩埋著,在那裡麵包幾乎是沒人知道的東西,而許多人是長年挨餓。
巴贊:從您的靈光看來,像《無糧之地》這樣的電影跟您先前作品間的關連為何?您如何看待超現實主義與紀錄片之間的關係?(註5)
布紐爾:我看見很大的關連。(註6)我拍《無糧之地》是因為我有超現實主義者的目光,也因為我對人的問題很感興趣。我用較超現實主義之前不大相同的方式看待現實。我很確信這點,而 Pierre Unick 也一樣。
(註5)這句很奇怪。英文版加了一句「By your lights,…」,實在有點難將這個「lights」翻譯出來。上回我匆促間用了「視角」,但感覺頗不恰當。這回改用「靈光」。可問題是,法文版卻完全沒有這個「by your lights」。後來網友給我的意見是,此句話應該就是 in your opinion 之意,不過我這麼回應的:當我看到那句「by your lights」時,我感覺英譯者剛好將下面那句「I see a distinct...」(即註6提到的)串連上。所以我才硬要把「光」給翻出來,不過,好像也沒有特別有趣……
(註6)這句根據法文翻譯,布紐爾說「Je vois une grande relation」,但英文版是譯成「I see a distinct connection.」,好像有點畫蛇添足。
巴贊:您說 1934 年您在西班牙當製片,也就是在《無糧之地》後您呆在西班牙搞電影嗎?
布紐爾:拍完《無糧之地》後我在巴黎工作。我再也不想拍電影了。多虧家人的資助我得以過活,不過我卻對這種遊手好閒的日子感到有點丟臉。我在巴黎的派拉蒙做了兩年的配音,然後被華納派去西班牙處理他們的一些合資計畫。結果我又是做些配音工作。
後來我認識了個朋友 Urgoiti,作為他的製片人,我又開始搞電影了。我弄了四部無趣的電影(我記不得片名了)。
後來西班牙內戰爆發了,我以為世界末日到了,該是時候思考做些比拍電影還要有建設性的事情。於是我加入巴黎的共和政府的服務行列,1938 年他們派我到好萊塢去執行一個「外交任務」──作為兩部關於西班牙共和國影片的技術監督。當戰爭結束時我人就在好萊塢。
我發現我完全是獨立一個人在美國,且沒了工作。感謝有 Iris Barry 小姐,我得以在現代藝術博物館 (Museum of Modern Art) 內工作。我想我們在那裡可以搞些名堂出來,結果我只做些官僚的工作。我手下有十五到二十個員工掌管拉丁美洲的翻譯工作。我三不五時因為被發現是《黃金時代》的作者而被要求簽名。Barry 小姐還是含著淚水接受我的簽名的呢。
當時適逢土倫之日(註7),整個氣氛很緊張。記者跑來找我而我拒絕所有的訪談者。我發現在這個時間點上,布紐爾先生在不在博物館內都無所謂了。我覺得很難過。
我沒什麼存款,所以接下來的日子更加殘酷了。
後來美國工程師聯盟 (American Corps of Engineers) 雇我當美國軍教片的播音員 (announcer)。我在十幾部片子裡將我「美麗的聲音」用在焊接、爆破或飛機的部分,簡言之,就是給當時一些特效電影用的。
(註7)「the day of Toulon」,英文版註釋:在 1942 年 11 月 8 日,法軍很快地撤退,以確保不會淪入英軍中。在法文版中是「le jour de Mers el-Kebir」。基本上我不大瞭解這段歷史,所以可能錯翻,請瞭解當時背景的朋友不吝提出建議。關於這段歷史,當初刊登在部落格上的時候,也有網友熱情的回應,我以下將那些回應羅列於下:
網友阿泰:「土倫眾所皆知是法國重要的軍港。二戰時德軍想要入侵當時的土倫奪取軍艦,法軍評估不敵,將艦艇炸毀不讓德軍得逞,並跟當時前來支援的英軍撤退,所以算是一段不光彩的歷史。故戰爭史學家將法國這段暫時淪陷的史實,稱為法國戰役。
而英國跟法國之間當時最重要的嫌隙,簡單講,就是英國懷疑法國方面不想履行炸毀自己船艦免遭德軍佔用的承諾。所以在當時法軍既沒有持續作戰,也沒有將船艦轉由英美控管的情況下,經過最後通牒的警告,英軍主動發動炸毀法國船艦的行動。行動成功,但是法軍傷亡一千多人。這起事件發生在法國位於阿爾及利亞的 Mers-el-Kébir。」
然後另一位網友補充:
網友 Cinema:「1940 年法國淪陷,納粹德國占領了法國北部,並在法國南部培植貝當為首的維其政權,戴高樂退到英倫,指揮法國地下反抗軍。
當時德軍和維其政權代表簽訂協定,法國南方軍港土倫的各級戰艦,必須在維其的控制下,卸武並停靠法國港口。另一邊聯軍的英方,擔心法鑑最終淪為希特勒的武器,於是在 1942 年 11 月 8 日入侵北非,在羅斯福和邱吉爾的支持下,與維其政權的達蘭上將達成秘密契約,法鑑歸達蘭掌控,但必須加入英美聯軍陣線。
消息被希特勒獲知,於是發動占領維其政權的行動 (Case Anton)。11 月 19 日德軍下令奪取法艦。法反抗軍採用鑿沉軍艦手法,最後除了極少數逃往阿爾及利亞,其他全毀。大火燃燒數天,海岸為之汙染。維其政權最終失去了權力標誌,以及與納粹德國之間的信任。
至於文中提到的「le jour de Mers el-Kebir」,應該是指 1940 年 7 月 3 日,英國奪下阿爾及利亞的港口 Mers el-Kebir,那天英方破壞了許多停靠在那裡的法鑑,理由也是基於深怕法鑑為敵人所搶。因而對於後來上述的德軍與維其之間簽下的協定非常擔心。
以上資料來源請參考:
http://en.wikipedia.org/wiki/Scuttling_of_the_French_fleet_in_Toulon
後來網友阿泰又補充:
網友阿泰:「補上這條,就是我說的 1940 年 Mers-el-Kébir 事件:
http://en.wikipedia.org/wiki/Attack_on_Mers-el-K%C3%A9bir
加上網友 cinema 說的 1942 年的土倫事件那條,就是兩國恩怨的前後了。法國會對英國不滿、不信任,起自 1940 年的船艦轟炸所造成的損失與傷亡。因為當時布紐爾是代表法國方面前往美國工作(眾所皆知大部分西班牙的超寫實主義者都在巴黎活動),會讓布紐爾感到氣氛緊張的,應該也是起源自這場戰役才對。」
- Apr 27 Sun 2008 00:00
與布紐爾聊聊──《電影筆記》訪問布紐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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