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首先會認為,他執導這部片的目的,應該是要用華人的觀點來看巴黎。我們可以看到,其敘事只是當作一個框架,但有些元素是基本的:介紹一個法國家庭的生活,處處都被來自中國的東西影響到。一位女人,整天都忙著準備她的工作──她在準備一齣中國布袋戲,因為她先生已經離去,所以她找來一位中國籍的保姆──她留學巴黎來學電影──來照顧她八歲的兒子西蒙 (Simon)。她,蘇珊 (Suzanne)這位母親,永遠都慢半拍/遲到,永遠都沒把髮型整理好,永遠都為某些事發脾氣,為事悲傷,關係都弄得很緊張,慢半拍/遲到。她住在一間紊亂不堪的公寓中,但公寓裡還做了樓中樓。她,就是茱莉葉畢諾許 (Juliette Binoche)

對於這位女演員,我們對她本人、她的地位、她表演的節奏的認識──她從不吝嗇要多增加一些經驗,已全部被掃乾淨了;蘇珊看起來並不像是茱莉葉
畢諾許,因為她(蘇珊)咆哮,她情緒低落,她一直在趕時間,全心投入工作,不在乎那些會讓她不快樂的東西,但其實她已讓她自己不快樂。這種方法讓她用未曾出現過的方式演戲,尤其是她大大地利用不同種類的聲音──沙啞的聲音,尖銳的聲音,誇張地說清楚每一個音節,等等,因為她要為布袋戲的每一個角色配音,這種表演模式在此就代表一切。只要茱莉葉畢諾許參演一部片,她的現身首先就是一種標記,她所做的,其實就是在非常有名跟完全沒名氣之間的玩躲貓貓,但這並不是本片真正的目的,真正讓它運轉起來的是,她的汽油/燃料。

我們也可以把我們所講到的茱莉葉
畢諾許,用一模一樣的話來形容巴黎。這個城市,是藉由一系列的「明信片」讓我們毫不猶豫地接近它,它也不斷地在跟刻板印象產生出斷裂(印象差,décalage),近乎是譜出一個關於這個城市的前所未見的視見 (une vision) ──而且,這城市(巴黎)還很可能是電影史上最常(最多次)被拍攝的城市。但是,在這兒,還是不應該在「影像世界」(imagerie) 跟「超過預期」(inattendu) 來來往往的乒乓遊戲中停下腳步,因為,應相反地去感知到它的運動,這運動還會再帶到另外一部片。

蘇珊跟西蒙住的地方,巴黎波布式的公寓(譯註:『波布』,
bobo,是 « bourgeois-bohème » 的縮寫,波西米亞式的布爾喬亞),也是有意義的:再看這位母親其實已接近是單身未婚。樓中樓的配置變成了這部片的模型(一層一層),因為它等於讓一小段一小段的敘事以及根據幾段不太協調的主題而產生的微小的情境能夠在時間跟空間中並存。我們有西蒙的故事,有保姆宋 (Song) 的故事,有不太老實的鄰居的故事,有蘇珊的問題重重的婚姻生活,有表演的問題,學習技藝的很多種形式,衝突啦,被拒絕啦,有跟真實的世界完全顛倒的另一個想像的世界,就在這個世界中有一個紅氣球會跟著這小男生在城市裡一起散步,然後又再有一個跟這個想像的世界比起來幽魂般真實的另一個顛倒的世界,有一位全身穿著綠色的助手,手拿著那個氣球,直到他在後製作的時候被塗掉。這部片就是有音樂,有電腦,有很多玩具,有電影,有布袋玩偶,有中國,有歐洲……影片本身也已經分成好多層的半層樓、四分之一層樓、閣樓,所以還有客梯,螺旋狀的樓梯,舷門梯,通往空中的窄道,目的是要以及不要把所有這些全都連結起來。

因為,這確實是這位華人導演多多少少被抓過來巴黎之後所構築出的一個「關於這個世界的視見
(vision)」,我們今天的這個世界。在他的國家台灣,侯孝賢總是要面對極嚴峻的條件才得以拍片,也因為他已(樂見)享有國際對他的肯定,侯孝賢才開始在外國拍電影──在日本拍《咖啡時光》(Café Lumière) 是他的第一個嘗試。這一次,那種差距(écart,用單數)是真的無限地更加大,而且並不只是台北跟巴黎的地理距離而已。而且,應該是說這麼多差距(écarts,用複數),要把影片的主要目的拍出來,既是合理也很正當。但是侯孝賢並不滿足於只把這些分離開的東西描述出來──所謂這些分離開的東西,有的時候,根本是些在不同的環境下的不同的元素,而這些元素導致了多多少少會障眼的相似效果 (effets de ressemblances),所以侯孝賢描述的也可能是這些相似效果──,這些相似效果卻也構成了現在這個世界。他要針對這個現象提出問題。

《紅氣球之旅》,經由奧塞美術館
(le musée d'Orsay) 的主動提議(請參見《電影筆記》第六一八期)才拍出來的片,看似很私人的一個小寓言,的的確確制訂了一種製圖技術,把很多個片段收進來,而那些片段正構築了我們今天的已經全球化了的世界:關於接鄰 (voisinages),關於子母公司 (filiations),關於文化差異,關於真實 (réel) 跟虛擬 (virtuel),關於遠的 (lointain) 跟近的 (proche),關於觀光 (tourisme) 跟人口的流動 (émigration) ……的這些關係 (rapports)(以及關於這些關係的危機 (crise des rapports))。但是這一個製圖技術僅只是一個階段而已,這部片最實在的主要目的其實是去深思讓所有的構成分子 (composantes) 彼此接近跟讓他們彼此分離的那個東西其最本質的部分。

不可避免地這是政治的沈思(因為這是講能夠製造聯盟以及能夠製造衝突的東西)(作者原註見底),但是是用美學的詞語來建築,而且最主要的是用音樂的詞語:這部片的關鍵字就是
「和諧」(harmonie) 跟「不和諧」(dissonance)_ 整部片的作曲,目的是要:檢驗任何可能的訂婚,也就是當初做出來並非是要一起走下去,或根本不知道要怎麼去做。

影片的結果(複數),是相差很多的,這部片並沒有針對這個世界的一個秘密的集合體作出更多的肯定,因為這部片似乎確定這個世界會是無法挽回的區塊化。搬家工人必須要走上蘇珊的樓中樓才能安置她的鋼琴,鋼琴也將會被調音一次,這部片並非就此就給出結論。此外,是真的毫無任何結論,其實應該是暫時性的懸疑,因為有一個謎樣的紅氣球在天空中飛,在巴黎的屋頂上空飄著,有可能是真的有,但也有可能純粹是想像出來的(就是電影嗎?),目的是要沒有目的地繼續一段旅程。

侯孝賢的新片應該是有給出一些假設,有的時候是沒有規矩的,有的時候也是根本沒辦法實行的,有的時候也天真的可以,有的時候又真的非常微感
(subtiles)。這部片其實提供給每個人,每個人他們自己的內耳,問一問自己到底有什麼事會一起進行下去,又有什麼事彼此沒辦法在這個亂局中──故意用了很多的箱子、但又得利用這些箱子拍出畫面(也就是拍出一個生活、一個世界)──貼在一起。那怕是在那之中已經有很多的洞存在在那裡。

作者原註
:偶然下(這真的是一個偶然嗎?),就在侯孝賢的影片上映的這個月,也有一本書開始在書店發售,談到的問題幾乎是一模一樣;雖然使用的工具相當地不同,但卻同樣利用中華文化跟歐洲文化的交流:這是在當今西方世界能夠認識中國文明最優的漢學家之一余蓮──其法文原名音譯為弗杭蘇瓦朱利安 (François Jullien) ──的著作《論不同的文化之間的普世性、制式、共通點以及對話》(De l'universel, de l'uniforme, du commun et du dialogue entre les cultures)(巴黎:Fayard 出版社),以非常睿智的方式研究《紅氣球之旅》提出的問題(只是它是以電影的形式來問);每一方都有每一方自己的方法,但大家都提出能夠互相作比較的假設,這些假設姑且是以余蓮命之為「相差/差距」(l'écart) 的元素為基礎,揚言要放棄余蓮所稱的「被『同一個』(le Même) 跟『另一個』(l'Autre) 所設下的兩個幻想」(deux fantasmes figés du Même et de l'Autre) 的「無效果的對稱」(stérile symétrie)

翻譯
周星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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