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關鍵問題是:「為什麼要當影評人?」因為喜歡電影嗎?還是因為喜歡自稱「影評人」、被稱為「影評人」之後身份飛起來的感覺?
每個人喜歡電影的理由可能都不一樣,但影評人喜歡電影的理由很可能反而是喜歡評論電影,喜歡發表屬於自己的意見。這其實也是一種自我肯定,證明自己有摧毀別人的能力。如果您的個性少了點虐待狂(施虐狂),周星星我奉勸您絕對不要當什麼狗屁影評人。要當影評人,就要武裝好自己隨時準備打筆仗。
周星星我先是喜歡上電影,才漸漸地喜歡評論電影,然後才會想要當一位影評人。等到當成影評人,發現這已是一條不歸路,沒辦法再去白手起家製造台塑集團、鴻海集團後的第三個傳奇。怎麼辦?很想效法舒淇,先去當脫星,然後就可以蛻變成金馬獎最佳男主角。但既然我已經是影評人,我當然知道這劇本絕對行不通,所以周星星我就暫時不去當脫星了。可憐我仍然還是一位悲哀的影評人。
影評人,就是評論電影的人;因此我仍然堅持「每個人都可以是影評人」的看法,只是還要再判斷寫出來的評論是否具備「水準」。如果還要再考量「視野」的問題,我們已經在做「區分」的工作,區分哪些影評人是具備全球化觀點的影評人,而哪些影評人僅只是生產「即時消費的文字」的打字機而已。請注意:這是一個複雜的課題,切勿先二分為「具備全球化觀點的影評人」極左跟「打字機」極右。
單一的文本絕非單一地存在,這是結構主義帶給我們的貢獻。影評人面對一部片、再下一部片,不可能永遠只看待這些片是一個一個的文本,而是要以影評人他自己的生涯證明他能夠將電影視為結構,用系譜學的方法追蹤、辯論電影美學。何謂系譜學?用吉喏˙德勒茲 (Gilles Deleuze) 他最簡潔的一句話說明即是:「系譜學既是起源的價值,亦是所有價值的起源。」(Généalogie veut dire à la fois valeur de l'origine et origine des valeurs.) 換句話說,周星星我認定影評人處理的客體應該要是電影史。
十餘年前,周星星我已概略地區分出三種影迷:第一是大眾型影迷 (fan-masse),第二是影評人型影迷 (fan-critique),第三是學者型影迷 (fan-intellectuel)。大眾型影迷,一般喜歡看電影的觀眾屬之。影評人型影迷,從電影史的脈絡出發,談論電影藝術的作者。學者型影迷處理電影理論、電影美學,甚至是像吉喏˙德勒茲以電影史為對象建構一樁龐大的電影哲學,這不是普通人能夠勝任的知識工作。
如果我已經認定影評人處理的客體應該要是電影史,這樣其他人才能理解我對「影評人型影迷」的命名之源由。
電影跟文學很不一樣的一點是:電影可以在很短的時間內運用字幕讓全世界的人都可以理解,文學卻要花非常非常長的時間才能夠被消費──包含翻譯的時間跟閱讀的時間。在台灣,如果我是一位英文文學專家,表示我只是一位英文文學專家,我不能(很少能)同時也是一位法文文學專家、荷蘭文文學專家。但是,什麼叫做「我只是美國好萊塢電影的影評人」?什麼叫做「我只知道美國好萊塢電影的歷史」?這說不過去。電影史從一開始就是世界性的,或至少是從西方世界開始然後發展到全世界──換一個說法也就是全球化。影評人如果不能具備全球化觀點,依周星星我之見解已屬於「小視野」,「小視野」就沒辦法看到「大格局」的電影藝術,遑論電影史。
於是,在台灣,我們遇到一個最嚴重的問題:台灣到底有沒有能力處理非英語系體系的文化?台灣到底能否爬出文化視野的第三世界的井?
周星星我要先問:影評人讀的第一本《世界電影史》的書,到底是屬於哪一種世界的觀點?能否判斷得出來那是屬於哪一種世界的觀點?我們照樣接受那一個世界的觀點嗎?在什麼條件下我們可以創造出屬於我們台灣人觀點的世界電影史?
周星星我要直接切入重點:台灣的美國化程度實在是太重了。二十年前我們不報導美國(北美洲)每一週的票房排行榜,現在是每一週我們都要報導一下美國的票房冠軍是哪一部片──這行為當然是美國好萊塢電影行銷的一環。每當美國的某某影評協會公告出他們心目中的一百大經典影片,我們常忘記那是「美國的」一百大經典影片,您也不用奢望看到《最後一人》(德國)、《遊戲規則》(法國)出現在那名單上。
如果我說台灣的美國化程度實在很重,言下之意即是台灣的外文政策有嚴重的偏差。讓我做一個類比,瞭解台灣如何還是文化上的第三世界:法國總人口是六千萬人整,台灣總人口是接近兩千三百萬人,所以法國總人口約是台灣總人口的二點五倍再多一些。在法國,我們可以在不同的學院找到很不一樣的語文科系,不要說最主要的歐洲語文(北歐如瑞典文、東歐如波蘭文)都有它們的科系,其它世界語文如阿拉伯文、波斯文、中文、韓文、日文自然也都有專門的科系。台灣是英文、日文雙強,眾皆弱,遑論設立東南亞國家語文科系。是這樣,如何看世界?周星星我曾經在德國科隆火車站內的書店看到有書用德文引了一大堆數據分析我們台灣的政治經濟,當場震撼,深知他們那些專家恐怕比親自活在台灣土地上的我更瞭解台灣的政治經濟。孰能致之?不就是要靠外文能力嗎?對照我們已有的經濟實力,我們未能針對文化產業做出相對合理的投資,當然才使那對比非常刺眼。
周星星我選擇去法國唸書,即是出於這樣的心態:既然已經有那麼多精通英文的台灣人才,想必不缺我這一位;但台灣可能會需要一位能夠通法文的影評人,為何不就是我呢?突然就是這種渴望,渴望能夠閱讀另外一種外文,於是我去了法國。
選對留學的國家很重要。要學電影理論,去法國,好不好呢?當然好,周星星我先這樣說。要學哲學,去俄國,好不好呢?當然不好,因為根據我的推測,您很可能在學俄文的途中就對俄國文學產生興趣,所以您就會變成改唸俄國文學而不再是哲學。要學哲學,最好還是選擇法國或德國。要學電影理論,選擇法國當然好,但英國、美國也有一些科系存有強人,不見得要把法國列為第一選擇;因為電影理論比較不像哲學存有百分之百的經典著作,比如康德、黑格爾、馬克思、尼采、胡塞爾、海德格以及佛洛伊德的著作都是德文經典,以及啟蒙年代、沙特、里柯、阿圖塞、傅柯、德勒茲、德希達以及拉康的著作都是法文經典──我們可以在各地找到引用傅柯、德勒茲的應用電影理論/批評。可是,如果是跟電影史有關,依周星星我自己的經驗來說,法國真的應該要被列為第一選擇。理由如下。
第一,毫無疑問,優異的德、法合資電視頻道「藝文台」(Arte) 播放不少罕見的電影史經典跟優異的紀錄片。您如果有幸看到某某片,回到台灣絕對可以宣稱是全台灣個位數看過這部片的台灣人之一(除非當時在法、德同時也有數十位台灣人在收看藝文台)。免費的無線電視頻道,免交月租費,也免除商業廣告。現在又可以在市面上買 DVD 錄影機,把藝文台播放的影片側錄下來就能成為珍貴的私人資產,而且還是看不懂法文字幕的人永遠都看不懂的片。
第二,法國一樣是美國好萊塢電影的市場之一,所以在法國一樣可以看得到美國片;但也當然看得到法國片。翻轉過來,在英國、美國就比較少有機會看到法國片。
第三,法國不只是一個從里昂冒出一對盧米埃 (Lumière) 兄弟的國家,它真的的確是一個瘋電影的國家。它照樣引進北歐、東歐、南歐、非洲、中南美洲、亞洲的影片作商業放映,美國就沒辦法如此;它在巴黎擁有非常棒的位在貝希 (Bercy) 的電影圖書館,在郊區捷運 (RER) Les Halles 站上面有 Forum des Images 常常放罕見影片──在美國說不定只有紐約的 MOMA 有此能力;它在巴黎也有一堆獨立的 DVD 發行商,各種奇奇怪怪的片就等您有錢有閒有能力找得到買回家。
第四,免不了的,法國仍然是有很多作者電影的國家。通常不是台灣人不熟悉這些法國導演,而是這些法國導演沒有被英文世界介紹所以導致台灣人不熟悉這些法國導演。如果有人批評周星星我是因為留學法國所以給予法國電影偏高的評價,周星星我其實也不用跟講出這些幼稚的話的人計較。阿薩亞斯 (Assayas)、歐迪亞 (Audiard) 這些人夠不夠格值得周星星我尊敬,其他人自動會冒出來說話。
第五,多會法文這個外文,就有更多的機會接觸其它的資訊。
第六,會用比較不一樣的觀點建構您自己的世界觀,而不再是美國觀點的世界觀。這不僅僅是政治地理的意義,同時也包含有知識的、文化的影響。以前我們說多會一個外文就多開了一扇窗,我倒是覺得多會一個外文就多了一張到另外一個世界的車票,而且還發現到還存有很多世界向我們關閉著。
周星星我的用意不是要獨尊法文、貶低英文,而是列出我私人觀點下比較好的選擇。像,如果有人要選擇義大利作為留學的國家學習電影史,我當然不會反對(而且台灣多了一位諳義大利文的影評人不是更好?),但我會建議做這個選擇之後要想辦法補強其它部分(像我就聽說被貝魯斯柯尼搞過的電視真的不能看)例如法國及其它國家的作者電影。
周星星我準備大談特談當影評人的後遺症、缺點,但讓我先講幾件應注意的事。
第一,如果周星星我可以輕易地在網路上竄起來成為有實力的影評人,或稍微多懂一些東西的影評人(比如駕馭法文),這表示台灣的影評界仍未具有健全的環境以及不是很好的現象。何解?難道只因為周星星我能夠駕馭法文就能夠竄起嗎?事實上,我的期許是台灣能夠冒出很多不一樣的影評人,有日文超厲害的影評人,有能夠駕馭韓文的影評人,有精通瑞典文的影評人充當英格瑪˙柏格曼 (Ingmar Bergman) 專家,有更多精通法文的影評人檢查周星星我是不是隨便亂唬爛……這樣才是一個良性競爭的影評體系。要打破現在過度美國化的影評體系,我們需要一些瘋狂的年輕人追逐一些瘋狂的夢想。
第二,根據周星星我私人十二年下來的經驗,電影評論跟藝術創作其實很接近,因為它需要「心」的體驗。《食神》講的「心」這一個關鍵字,一點都沒有錯。有志當影評人的後進,是否真的需要電影史的訓練?很抱歉,周星星我真的認為這是必要的。經由電影史,我們知道什麼樣劇本的影片、什麼樣風格的影片存活下來變成電影史的教材,而不是只是在當時熱鬧烘烘的「即可丟」商品。漸漸地,我們學會如何當一個影評人,如何判斷哪些元素是原創、哪些元素是老掉牙。這個判斷,非常接近「心」的體驗,很難當下立斷說這個是經典、這個是垃圾。像《沈默之丘》(Silent Hill) 這部片,玩過電動的人可能會覺得這部片「不錯看」,至少都很像電動;但周星星我覺得那些人始終是存在在電影史體系之外、尋求娛樂的消費者而已,我非常懷疑會有什麼受過電影史訓練的影評人敢高聲地稱讚本片,因為它真的就像電動一樣只在乎每一個小段落能生產什麼奇觀異景(跟特效),根本不在乎故事起源及結束的合理性。嚴肅的電影評論仍然要和世俗的觀影大眾拔河,特別是當今社會愈來愈少人站在嚴肅的那一邊。
第三,影評界用功的程度明顯不及其它人文科學跟社會科學。電影評論如果只從電影史出發、繞一圈再回到電影史,那影評的深度就會很淺。周星星我特別覺得文學史跟電影史關聯最深,但我懷疑有多少影評人針對文學史下過功夫。另外則是影評人的政治、社會意識過淺,一出筆就露出很多偏見。換句話說,影評界欠缺學術辯論的實力,而且特別是社會學的論點。周星星我最喜歡說「影評人是一介之才」,他不是什麼偉大的身份,也不是什麼淵博的大知識份子,反而僅只是大鍋炒出來的大雜燴。但,如果鍋子裡面沒有料,不就僅只是醬油炒飯,連大雜燴都不是,不也就連影評人都不是?影評人應該要用功,要涉獵很多其它領域的知識。(待續)
留言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