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好的時光》分為三個段落,三個時代,三個夢,三個不同的地點,三個不同的愛情故事,三個不同的攝影風格,三個不同的音樂風格,三個不同的結局,得到三個不同類型的獎(一男一女一物體),但實際上仍然是同一位魔術師執導出來的「一部」影片,以及是同一對男女演員:張震跟舒淇。
接下來筆者將依心情混合著用「侯孝賢」或「HHH」來稱侯孝賢導演。
隨機的愛情撞擊
所有人都好奇為什麼侯孝賢要用「一九六六年、一九一一年、二○○五年」這樣奇怪的年代順序。HHH 回答說這是出於他本人的鄉愁,並且有一些些自傳性質,所以一九六六年的「戀愛夢」再勾出《風櫃來的人》(Les Garçons de Fengkuei, 1983)。一九六六年,也正是中國開始文化大革命的第一年,台灣被美國保護,被美國文化影響,所以才會打撞球,冒出 The Platters 的「Smoke Gets in Your Eyes」以及 Aphrodite’s Child 的「Rain and Tears」的音樂──第一,根據筆者用雅虎搜尋的結果,台灣的撞球風氣是從美軍駐台才開始的,希望這無誤;第二,Aphrodite’s Child 的「Rain and Tears」在影片中以及在其他某些人的影評被誤以為是 Beatles 的歌;第三,Aphrodite’s Child 的「Rain and Tears」是一九六八年發行的歌,但是,沒差啦!味道到了就是──換句話說,一九六六年的「戀愛夢」正是 HHH 的青春期。一位即將服役的男生(由張震飾),先是喜歡位在高雄的一家撞球室的一位計分小姐春子(由陳詩姍飾),但是春子走了,這位男生碰到的是新來的計分小姐秀美(由舒淇飾)。在黃綠色的色調中,他們沒什麼交談,只是輪流地打撞球,然後他哈菸,她計分,彼此交換眼神,再微微地笑。這男生入伍服役、休假出來,再回到同一家撞球室已造成全場爆笑,真可惜這男生不再追這更新的穿著短裙、雙腿修長的計分小姐(由李佩軒飾)。他有更優的選擇:讓影片轉型成小型的公路電影,跑到虎尾秀美的老家再落空一次,最終跑到新營,在那兒找到他的心上人。六○年代仍只是青澀的愛情,能做的就是喝杯茶、吃路邊攤,下雨的時候當他註定錯過晚點名的心情下牽了她的手,此特寫鏡頭已毫無疑問成為電影史永難忘懷的一刻。
雖然劇情跟馬里沃 (Marivaux) 的戲劇《隨機的愛情遊戲》(Le Jeu de l’Amour et du Hasard) 相差八千里,但是筆者仍然想借用這戲劇的標題來形容這「戀愛夢」。撞球首先拋開它美式文化的帽子,直接成為人與人感情關係的象徵,彷彿人與人的接觸宛如撞球的接觸跟逃避。簡簡單單地藉由撞球以及人的動作來轉移攝影機(電影觀眾)的注目對象,詩意盎然,難以克制整體精緻又帶點頹廢的視覺美學。秀美以及另外兩位計分小姐的服裝雖然從今日的眼光看很 à gogo,但單純從服裝的風格我們仍可揣摩出台灣社會──從女孩子的服裝樣式來展現──已經漸漸走出農業社會的苦悶,女孩子的裙子已經可以飄揚到膝蓋以上,並且在花邊漸漸走向英式、法式將資產階級風格平民化為淑女風格的樣式(希望無誤)。毫不令人意外:男女的交往模式對照對岸中國文化大革命的批鬥,台灣是自由的以及純潔的(最好不要碰到性愛)。隨機的愛情遊戲可以是漸漸擴大規模(見二○○五年「青春夢」)以及日常生活中一來一往的片刻柔情。酥軟、甜蜜,具普世價值,打動國際影迷的心。
小我的兒女私情
音樂換成南管琴聲,攝影變成紅黃色調,我們到了一九一一年「自由夢」,位在大稻埕。一九一一年十月,正是以孫逸仙為精神領袖、爆出成功的武昌起義的年份。台灣此時仍為日本殖民地,一位在報館工作的先生(由張震飾)來到東薈芳酒樓,一位藝旦(由舒淇飾)與之交談。本段落採用默片搭配配樂跟字卡的形式,解讀敘事較困難,某些劇情細節一時難懂。
事件的起因是梁啟超來到台灣訪問,此位在報館工作的先生陪伴梁啟超到台中。那位藝旦的妹妹(由陳詩姍飾)懷有身孕,此位在報館工作的先生出銀
從一九六六年的段落轉到一九一一年的段落,筆者內心曾發出一顫驚喜:在報館工作的先生和藝旦之間的關係,彷彿是當兵的男生跟秀美之間的關係的延續。如此妙筆,自然讓人期待二○○五年「青春夢」是在報館工作的先生和藝旦之間有進一步的階段。
一九一一年「自由夢」美學上的堅持自不待言,搭配南管樂曲〈共君結託〉、〈茶薇架〉以及文夏的〈戀歌〉、〈星星知我心〉,縱使很難追隨到每一步劇情,審美的亢奮似乎是不證自明。不過,大我、小我的隱喻已近路人皆知,反覆詮釋不也近華陀操刀小兒科?但千萬別忘記它默片的形式到了末端已轉變成現場音,各種清脆的聲音清晰可得。
介於在報館工作的先生和藝旦之間是一個忠貞的關係,或許是延續一九六六年「戀愛夢」的邏輯,但是即將慢慢地解體。
解構的忠貞機器
到二○○五年「青春夢」,概念始終勝過真感情。筆者以為震(由張震飾)跟靖(由舒淇飾)之間應該是在報館工作的先生和藝旦之間更進一步的關係,但是劇本故意地複雜化讓震跟靖之間打破那優美的邏輯。首先,震跟靖之間做愛了。但是,震已經有一位女朋友,而靖也有一位男朋友 Micky。錯了,大家都被 Micky 這名字所誤,Micky(由李佩軒飾)其實是靖的女朋友。靖跟震之間的關係導致震的女朋友以及靖的女朋友均表不滿,震的女朋友選擇離去,靖的女朋友選擇自殺。陰陰的灰藍色色調不僅是攝影的醜陋,也代表這一段故事死氣沉沉。
首先是慾望的根莖式延展:異性戀伴侶之間的不忠貞,同性戀伴侶之間的不忠貞引申成雙性戀的自由性愛認同。但是從封建社會延續而來的農業社會傳統觀念仍是作用力強大的忠貞機器 (apparail de fidélité),亦即以一夫一妻制、忠貞伴侶制(異性戀的或同性戀的)為規範,將人的慾望侷限在「秩序」的狀態。一旦挑戰一夫一妻制、忠貞伴侶制,即是針對忠貞機器進行破壞行動,亦即將一夫一妻制、忠貞伴侶制的反面──負面的道德判斷──進行反負面化的行動,讓人與人之間的性愛慾望愈來愈朝向平凡無奇 (la banalité des désirs humains) 的境界──亦即將道德判斷降到零度。
靖跟 Mickey 之間以及靖跟震之間做了什麼,已經嚇不到我們這個時代的觀眾,證明忠貞機器正在解構,但它仍然是強而有力。靖被設計成右眼漸盲以及患有癲癇症的角色,意義在哪兒,不知。震是數位相片沖洗店的店長(本事如是說),照了一大堆照片貼在牆壁上,會是感動人的藝術嗎,不是。震貼近女歌手靖不間斷地按快門,搭配無力的歌聲以及自溺的行為,令人不耐。Micky 在酒館內跟靖說的話以及在電腦上打完遺書的自言自語(為什麼要唸給觀眾聽?)這兩段對話,完全是成語「為賦新辭強說愁」的印證。懶得提電子音樂,本來就很難聽。攝影,在這一段失焦好幾次。
但是引發怒氣的人竟就是金馬獎最佳女主角舒淇。靖,不客氣地說,根本就是一副「死樣子」,前兩段舒淇散發出來的榮光一掃而空,觀眾為什麼要同情沒有生氣的靖?Micky 自殺,誰同情她?所謂的「青春夢」到底在夢想什麼?本人感受到的是慾望被放大,試圖代表二○○五年;但是劇本的水準完全不及十餘位法國新生代比 HHH 更年輕的導演所試圖要玩弄「慾望」的成績。
「嫉妒」完全在「張震-舒淇」這一配對外運作:震的女朋友嫉妒震貼近女歌手靖,靖的女朋友嫉妒靖不理會她、投靠震,並且因為極度嫉妒選擇自殺。但,第一是拋棄前兩個段落圍繞在「張震-舒淇」這一配對的原則,第二是似乎是忠貞機器將 Micky 推向死路,彷彿只是不能容忍自己的伴侶在慾望上出軌就必須採取極端的手段。正因為對 Micky 的描寫不深,極端的手段只是編劇被抓包的懶惰。
二○○五年「青春夢」開始跟結束都用同一個鏡頭。開始的時候還滿讓人吃驚透過陸橋的曲折我們追到「張震-舒淇」這一配對,結尾再出現一次則讓人質疑整個「青春夢」有敘事不明確以及 HHH 惰於再尋找一個更有說服力以及解釋性的結尾。
在一九六六年以及一九一一年這兩段,男性角色(均由張震飾)都為女性角色(均由舒淇飾以及陳詩姍飾演的春子)寫信,書寫(écrire)因為難得、曠日費時而顯得珍貴。到了二○○五年,書寫被打字(taper)所取代,時效性立即,還有注音輸入法選字的趣味,但感性如同○和一(機械式、排列式),顯露出 HHH 有不知如何處理「現代」的尷尬。
尾聲順便提:一九六六年有 HHH 的自傳性質,一九一一年據說是改編自連雅堂的經歷,而二○○五年則是改編自譚艾珍的女兒歐陽靖親身的故事。
最好的時光往往是已經過去了才冒出鄉愁的韻味,也常常不是現在的時光。周星星評價:《最好的時光》★★
以下附上很難找到的演職員表:資訊請點這裡。
1966 1911 2005
舒淇 秀美 藝旦姐 陳靖
張震 少年 男子 震
梅芳 阿婆
狄玫 秀美母 老鴇
廖淑珍 老闆娘 靖母
陳詩姍 春子 藝旦妹
李佩軒 計分小姐 MICK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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