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二○○九年十二月十二號)今年中,在看電影《不能沒有你》試片時,我們每個人都流下眼淚,然後都開始思考,要如何幫忙推廣這部電影。因為這部片沒有明星,題材不是青春愛情而是關心社會底層的寫實主義電影;影片是小成本,不會有太多宣傳預算;還有,這是一部台灣觀眾很少接觸的黑白電影。我們擔心,這部難得的台灣電影會被社會遺忘。

上演之後,《不能沒有你》開出台灣電影中不錯的票房。然後,在上個月底的金馬獎,我們看到導演戴立忍流下了比看片的我們更多眼淚:這部片獲得最佳導演、最佳影片、最佳原著劇本。

《不能沒有你》故事取材自一個真實的社會新聞事件,講述處於社會底層的一對父女,如何在官僚體制的迷宮中,在喜歡把新聞鬧劇化的媒體前,辛苦地緊握彼此的手。這是一個煽情的題材,但是導演卻非常節制,不論是在美學上或是在說故事的方法上,不讓它流於商業化的濫情。

要了解《不能沒有你》,必須先掌握這部電影背後兩個靈魂的碰撞。

這部片其實最早男主角陳文彬(本身也是導演)的要給公共電視的大綱,但戴立忍看到後認為這個題材很適合拍成電影,所以有了這個合作。

陳文彬不是個一般的影像工作者,他長期關注社運,也從事過政治工作。而戴立忍除了是公認台灣最好的演員外,他所導演的電影《兩個夏天》也曾獲得台北電影節首獎和金馬獎最佳創作短片。他也長期關心社會現實。但相對於陳文彬,他更熟悉主流電影的語言。

所以,有了這部關懷弱勢的嚴肅題材,但所有人看了都會流淚說好看的低成本黑白電影,《不能沒有你》。


 

張鐵志:哪一個國外導演對你影響比較大?

戴立忍:唸書時黃建業問過我最喜歡的導演是誰,我回答「盧貝松」。他的第一個回應是「那是商業導演耶」。
我開始看盧貝松是從《最後決戰》Le Dernier Combat開始。沒有台詞的電影通常會很悶,但盧貝松很會講故事。因為以前比較喜歡商業片,藝術片是硬看。後來盧貝松《碧海藍天》Le Grand Bleu給我更大震撼,因為他是介於這兩者之間,這是我看過最多次的電影,大概看過八次。

張鐵志:為什麼是《碧海藍天》?《不能沒有你》也是一部在海邊的電影。這之間有關連嗎?

戴立忍:我想的是有的。我小時候住在台東的太平洋海邊,後來搬到高雄,在高雄港初戀、把妹,當兵在金門是住在料羅灣,後來搬到台北來又住在關渡淡水河邊。我又是出生在夏天的小孩,我很喜歡東部和南部的陽光。你看我後來拍《兩個夏天》,就是我想拍南部的夏天,像碧海藍天底下的艷陽。

張鐵志:所以從《碧海藍天》到《不能沒有你》都與你的成長背景是有關聯的。

張鐵志:那影響阿彬(陳文彬)最深的電影是?

陳文彬:我是真的很喜歡侯孝賢的《戀戀風塵》。因為以前壞學生,沒在讀書啊,又是放牛班的那種私立學校。我是看了侯孝賢的《戀戀風塵》才發現,這個就是電影。



張鐵志:很多人都比喻你們這部電影類似義大利的新寫實主義風格,如《單車失竊記》。你們真的喜歡這樣的類型嗎?

戴立忍:比起義大利新寫實主義,我更喜歡法國新浪潮,因為他們比較好看,像是《斷了氣》或《四百擊》。我比較喜歡運動鏡頭的,喜歡快速剪接的東西。
但影響我更大的是巴西電影《無法無天》(City of God),他是處理日常生活中的暴力,並讓我發現,電影真的能影響當地社會。因為他們總統看了之後,就召集各部會首長,去貧民窟裡面去解決電影當中提到的少年暴力問題。《無法無天》可以說是直接影響《不能沒有你》。

張鐵志:所以影響你的點,是那部電影對當地社會的影響,他們超出了電影,回到了現實。

戴立忍:是,我們的概念是,這個題材既然是取之社會,最後也要還之於社會。我們現在在試,也不確定該怎麼做。包括邀請各界人士來看,司改會、社福界、教育界等,我想找到一種方式將電影和社會連結起來,有人寫文章,開始論述。
簡單來說,我們要尋找現在政府都沒在做的事。我們很懷念十幾年前的社會氛圍,那時有一股社會力量在尋找出口,但現在是連這種力量都沒有了,剩下來的都只是針對選舉嘛。



戴立忍:回到這部片,我當時看到阿彬寫這個故事,我就說你不要只是拍電視,拿來讓我拍電影。這部片有最小的東西和最大的東西,最小的東西就是父女之間的親情,大的東西就是人跟體制的對抗。這兩者都是全世界共通的。

陳文彬:今天這個事情不只發生在台灣,而是發生在全世界各地。我在日本參加影展時,有一個 NHK 的老攝影師抱著我一直哭,跟我說他看了四遍,說日本政治人物應該來看這個東西。在記者會,我跟大家說,陳菊在看完電影後,回過頭去跟後面一級主管說,這個事情如果再發生在高雄,就是我們的恥辱。結果,主持人一聽也掉淚,說為日本的政治人物感到可恥。



張鐵志:你一直都有意識到電影跟現實的對話嗎?

戴立忍:我的開關是一直到《無法無天》被打開。我這輩子就是在做電影這件事,社會意識這部份有但不強,也沒有嘗試過要把兩者連結。
我想要嘗試台灣比較少見的社會寫實題材。這種題材在(一九)八○年代的台灣其實不少,例如《女王蜂》等,但是因為當時電影美學的,因為技術的緣故,這種類型並沒有什麼突破。台灣電影新浪潮的時候,也試著與社會對話,但是他們還是比較屬於作者論的,大多是虛構的,而不是介入真實社會事件。

張鐵志:的確,我總是覺得,相對於拉丁美洲等第三世界國家,台灣的藝文領域跟現實與歷史對話非常少,電影、文學或音樂也是寥寥可數。在八○年代可能還比較豐富,但到了九○年代全面市場化後,就越來越少。只有劇場好像都維持對現實的敏銳性。如果照你說,台灣過去三十年電影很少跟現實社會對話,你覺得有什麼特別原因造成這樣的局面。

戴立忍:我認為是商業市場的考量。但很多人還是想作,當然他作的方式可能不像《不能沒有你》這麼清楚,這麼直接。
在這裡,我們想要做一個不只是電影的台灣電影。以前對於行銷的思考都是回到票房,回到電影,回到知名度,但這是一個比較封閉的循環。問題是我們能不能把這個東西丟得更遠一點呢?能否把票房、市場、商業等完全斬斷。就像我在跟台北沖印在調整到後來我就說我不是要作黑白片,我是要作灰片。

張鐵志:這裡有個弔詭,因為如果你沒有票房,似乎也很難產生力量?但你似乎覺得這部片其實並不是沒有商業性?

戴立忍:的確,我相信講故事的技巧就是一切。它是一種糖衣,可以把苦苦的藥包起來,只要口感是好的,就可以把任何東西送進觀眾腦子裡。我一直很注重鍛鍊那種技巧,侯孝賢也說我是一個技巧性的導演。台灣電影十年來問題不在於題材,而是說故事的方式。
但問題是我們要尋找一個打動人的題材。上一波台灣電影高潮是什麼,是紀錄片如《無米樂》。紀錄片非常有力量,但容易被主流觀眾忽略。所以我們是要把一個紀錄片的題材,用好的說故事方式呈現出來。



張鐵志:這部片有一個很特別的凝視高雄的角度。因為主角是居住在城市的邊緣地帶,我們在片中看到他去台北的高樓和立法院前顯得非常不自在。

陳文彬:我對班雅明(Walter Benjamin)對城市空間的凝視很有興趣,我也曾在研究所時上了一門遊民的課,我自己甚至去萬華當了一陣子遊民作為我的田野研究。後來馬英九當市長的時候,有一個城市軸心翻轉計畫,改造了龍山寺前的公園,但那些遊民就會覺得被這座城市所隔離開來。台北的發展是會讓底層的人民很難自在地生活。一個城市應該要可以讓底層的漫遊者也很自在,這是這座城市裡面不可缺乏的。如果高雄沒有勞工和這些底層漫遊者,它就不是高雄了。

戴立忍:我一開始寫的時候我就設定在旗津。因為主角是一個在主流社會或中產階級社會中的失敗者,而被中產階級放逐到一個邊緣。那個邊緣以高雄來講就是旗津,旗津是一個海跟陸的交界。確定旗津之後,更具體的地點是我騎機車去勘景時,看到這個後來電影中的主場景,旁邊都沒有船,只是一個空的防波堤。這個房子彷彿是一個浮在水面上的屋子,又可以遠眺高雄市。
我那時想像,這裡夜景的時候可以帶到對岸的燈火璀璨以及高聳大樓,可以徹底展現城市中的對比符號。



陳文彬:我覺得戴導在這部片裡面其實採取一種疏離的凝視觀點,是站在一個很冷靜的位置來觀看。

戴立忍:這個跟台灣新電影有關,台灣新電影很多都有這種觀看的距離。從這個角度來看,我們更可以理解這部片之所以是黑白。我自己私底下算是一種遊民的、流浪漢的生活狀態。當時我勘完景回台北以後,在電腦上看照片,連我都會覺得說這些場景會不會太醜、不好看,因為那些東西都是中產階級極力想擺脫的東西。如果用黑白,可能會顯得不那麼尖銳。

陳文彬:對,我們以前看陳映真的《人間》雜誌就有這種感覺。譬如那些環境污染的照片,如果是用彩色呈現,真的很殘忍。所以需要一種觀看的距離。

戴立忍:很多戰場照片,如果用彩色呈現,可能會把中產階級給嚇死,這樣照片所要傳達的訊息根本沒有辦法被接收。可是如果照片變成黑白的時候,會變成一種有距離的觀看,他才會願意去凝視那個照片。凝視之後才會產生力量。



張鐵志:你們希望透過這部電影傳遞什麼訊息?

陳文彬:我一直在想,我們得到這麼多的回饋並不是幫助單純這部電影,而是希望透過這部電影可以幫助台灣的一些人、事、物。

戴立忍:我在乎的是,這部片可以怎麼幫台灣的電影環境。我希望證明的是,我們可以開發一個新的題材,一個有社會性的題材。如果我們成功了,才會有更多人願意跟上來。

張鐵志:我很同意。我想一部《不能沒有你》很難解決多少問題,畢竟社會制度的改變不是一蹴可幾的事情。可是,如果越來越多創作者願意透入這些對話,長遠來說就會產生力量。


轉載自張鐵志樂多部落格(跟中時部落格):
http://blog.roodo.com/SoundsandFury/archives/11035307.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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