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鐵:每當我在進行某一部片的時候,我都有個感覺,啊,這應該會是我的最後一部片吧,因為,我很可能想不到點子好拍下一部。當有個點子冒出來時,我真的會信任那個點子。每一部片就是這樣自行成形的。我沒感覺說我是根據前一部片才想到下一部片的點子的。也許,在《人力資源》跟《行事曆》之間,可能會是這樣:當時我感覺說我已經開始接觸某一個主題了,但又好像沒辦法把它一直弄到底。工作中的人際關係,在此世界中這樣的工作能給出什麼樣的地位,對我來說是重要的事,也讓我更加想走得更遠。

《電影筆記》:在《南方失樂園》之後,《我和我的小鬼們》的點子是怎麼樣成形的?

康鐵:《南方失樂園》的拍片行程被迫延遲了一年。其實我本來應該是要在尚-貝禾童․阿黎斯提德 (Jean-Bertrand Aristide) 被海地趕走的時候拍片的。(譯註-貝禾童․阿黎斯提德當初本來是天主教神父,一九九○年代在反貪腐浪潮中被拱為海地總統;但他自己掌握國家機器後,貪腐現象依舊,二○○四年二月底被迫流亡。)當時的氣氛真的非常緊張,根本不可能還在那兒拍片。當時是十月吧,我們應該要在一月的時候開拍。不得已,我們推遲整個計劃,我還懷疑是否還能夠有拍成此片的一天。在這一段充滿疑慮的階段,我開始寫一些劇本。寫的進度最超前的是整個故事都發生在某一所初中的圍牆以內的那本,完全專注在一個角色身上而已(之後我們就這樣做)。這個計劃,講的是蘇雷曼 (Souleymane) 的故事。然後,我在 France Inter譯註法蘭西國際,是廣播電台)弗黑德里克․波諾 (Frédéric Bonnaud) 的節目上認識弗杭蘇瓦,他唸了一小段他自己的書,談論他這本書,那種能量我非常欣賞。我跟他說我會馬上看他的書,因為,看起來很像是當時我正想要寫的東西。三天過後,我們又再見面了,然後所有的事以很快的速度出現、成形。弗杭蘇瓦立刻同意我的點子,就是把已經先存在的蘇雷曼的故事插進影片裡面,因為要給出一個比較戲劇性的骨架,也因為書裡面常常只淺淺地帶出有點戲劇性的東西。要嘛,就是拍一部紀錄片,我們可以拍出書本它所操心的問題;要嘛,就是依循這戲劇性的路線,把它弄得工整一點──但這卻是在極微的作法跟很後面的時候才真正地成形。

《電影筆記》:您能夠說在該劇本裡面,還有哪些其它的戲劇情節嗎?

康鐵:最好不要,我傾向不必把它講出來。

《電影筆記》:學校有什麼東西吸引到您的注意?處理移民的問題嗎?

康鐵:第一個想法其實是大熔爐的現象。學校已經是倒數的最後幾個地方還能夠有社會大熔爐的環境。初中又比高中更好,因為高中已經開始有初步的分組。這就像是一個貨物箱,裡面能聚集回音,一個能帶給我們很多其他人的新鮮事的小小的環境,就好像《人力資源》裡的那樣。而且,學校也正是關乎到權力、權威的地點,發生反抗這個權威的力量的地方,反正也是所有的事都非常緊繃運作的地方。
當然也有我個人的理由:我的兩個小孩當時正在唸初中。身為家長,當你感覺到說有某一群人完完全全地就這樣跟你毫無關係,這樣的事是很讓人感覺到挫折的。在我這邊,我是很好奇想看看他們。我自己的父母也都曾經是中學老師,在我還很小的時候,我是常常聽到他們在談教學方法。老師真的是雙手沾滿油污的呀,一天又一天,他們必須根據他們自己的想法來作出反應,像是生氣或是疲憊。但是,同時呢,他們又得不斷地看看自己到底正在做什麼。很少有什麼工作環境,是這樣一下子要直接地執行事情,但又同時要保持一點距離。

《電影筆記》:所以您同意那本書(譯註《圍牆以內》)所下的診斷嗎?

康鐵:我想我特別是同意那個非常充滿活力的東西──我用一種活力來閱讀此書,例如我高聲朗讀它,讓我自己也嚇了一跳──,但是同時呢,我也有點沮喪,因為內容並不怎麼如我所希望的那樣樂觀。我覺得,如果是由我自己來做那樣的工作的話,(以上在《電影筆記》 15 頁;以下在第 16 應該是達不到那同樣的敏銳度,因為,那某某人可能已經從事教學工作長達十年了。芙杭蘇瓦思․多勒托 (Françoise Dolto) 中學的教師們建議我要跟著一起上課,就坐在教室後面,但我們真有個感覺活像是完全的陌生人;只有弗杭蘇瓦他已經很熟悉教室內的生態。他的角色,就是一個很重要的理由。他的存有方式 (façon d'être) 很接近我應該會想要做的事,如果我真的是老師的話。(譯註存有方式,有點哲學味,不太好翻譯,但接近是他的『為』跟『立』之道,他『所表現出來的那樣』。『為』跟『立』,請用文言文來理解。

《電影筆記》:拿書本跟影片來作比較,弗杭蘇瓦這角色有變得比較柔和一些,感覺上因為有人挑戰他的權威,所以他有被影響到的樣子。

康鐵:到今天,我已經不知道該判斷說哪些東西是來自書本的,而哪些東西是我們一起工作做出來的。但書本裡面的老師,依我來看,應該是比我們所以為的,要更加被受影響。當大家談說這位老師實在是狂妄忘我、鐵一般地殘酷,我真的是,一直都很驚訝大家會這樣子說。打從一開始,我就很認定是……

《電影筆記》:疲憊的關係嗎?

康鐵:是,但也很高興參與其中。有些人傾向把這部片看成是談論學校以及談論教師生活的警鐘。弗杭蘇瓦一剛開始就說,他並不想玩這套,他並不想當成抱怨連連的人。然後,當然啦,他自己下海扮演這角色,就改變了一切。在書本裡面,老師的感覺是經由音樂性、字詞、對話的能量來達成的。但是,現在有臉部的特寫、有身體,就把所有一切變溫和了。當然就是有更多的同理心。

《電影筆記》:您很早就知道這部片要用真正的學生進行工作坊的訓練嗎?

康鐵:這是所有工作的最基本。不管是學生抑或是老師,他們自己的生活就是一種專業,我需要這樣的專業好編寫整部影片。

《電影筆記》:那所初中是弗杭蘇瓦任教的初中嗎?

康鐵:那是另外一所,我們很快就找到的。製片公司的某某人建議我們找那一所,我們推開第一道門,就獲得同意了。我們跟校長以及副校長會面──副校長在影片裡面飾演校長──,立刻,我們就感受到他們想提供他們的經驗。但該所初中即將在學年中有重大工程要做,所以我們只在那兒進行前置作業,另外選在尚喬黑斯 (Jean Jaurès) 初中安排拍片工作,只隔兩步路而已。我們請所有四年級(譯註相當於台灣的初二、或國二)的學生,徵求志願者,每個禮拜三下午前來參加「排練工作坊」(atelier d'improvisation)。弗杭蘇瓦跟我總共收了五十位學生。有些學生間斷地來幾次,有些放棄不再來了,最後剩下的二十五位學生,都從頭到尾參與了整個拍片的前置作業。

6.

《電影筆記》
:所以,這根本不是很純粹的有關改編的問題?

康鐵當時就很明顯,我們並不想整個複製書本裡的東西,而是找到書中的主旨,這樣能讓我們把我們比較感興趣的片段重新再弄過一次,而且我們還是保留了很重要的一部分,讓該來的東西還是要來。在工作坊時期,所有人都把表演當作是超級有趣的事來玩。我們重做了某些東西,好讓教室的感覺就像是弗杭蘇瓦他自己上的課,但有幾個目的是稍微有點不同的:我們並沒有什麼教學方法的目的。就突然一下,弗杭蘇瓦發現情境變得很理想了,他不再擔負什麼責任說要上這個課或上那個課。第一次跟他曾經經歷過的事或他曾經寫出來的東西對抗,對他來說是挺好玩的,然後,要嘛是看別人怎樣對待他然後再重新創造他,要嘛就是看看在另外一個比較不同的情境中又會怎麼樣變化。

《電影筆記》:從書本出發,您馬上就認出幾個很典型的情境?

康鐵:就是這樣。我們對自己說沒有任何一刻,我們又再跳回書本裡面的句子、對話或情境;但是為了幾個全新的角色,我們會拿那些東西來測試看看,想知道說他們每一個人是否能夠做到那樣。在紙上面我們所創造出來的角色──的確在某些時刻,我們還是要給他們每一位一份劇本要他們讀讀看──是會跟我們在工作中所塑造出來的角色大大地不同,我們都對愛絲梅哈爾達 (Esmeralda) 印象深刻,但是書本裡面沒有她這個角色,這角色有點像是濃縮很多其他的角色而成。偉 (Wei) 跟書本裡面的明 (Ming) 非常不一樣,他是一位剛到法國的中國人,他講的法文並不怎麼正確,也不怎麼達到效果,但是他超級喜歡講話,非常喜歡跟其他人串門子。這個角色是慢慢地發展變成偉。

《電影筆記》:沒有什麼演員是飾演跟他們自己的人格非常不同的角色?

康鐵:還是有。最明顯的例子就是蘇雷曼,由法蘭克․凱塔 (Frank Keita) 飾演,這男生其實很溫柔、很低調。我們跟他一起彩排,但我們沒被說服說他可能會是蘇雷曼。如同(以上在《電影筆記》 16 頁;以下在第 17 以往,分配角色的時間是很後面的事。但法蘭克向我證明說他真的有能力表演粗暴跟壞脾氣,他的敏銳度能更豐富這一層粗暴面。把一個演員弄得更加粗暴,總比把一個硬漢磨到比較感人,是要更簡單一些。一直到我們在試驗戲服、試裝的時候,在這之前法蘭克一直都沒辦法剛剛好達到說服別人的程度。穿上戲服之後,他才搞清楚他的角色了,因為他認得他以前就認識的人他們的衣著風格,然後一天又一天他就開始達到那個角色的可信度了。
一直到影片的最後面,安莉葉特 (Henriette) 才承認她真的什麼都沒搞懂譯註根據影片,應該是『什麼都沒學到』,這是一剛開始我們就跟她決定好的安排。我們知道,在拍片過程,她一定會被抹擦掉。我要求她心永遠放在別處,當個作夢的人,永遠別跟正在發生的事搭上關係。我們是在最後一天才拍她,這真的也是完完全全地人工製造:實際上安莉葉特比較是活活潑潑的女孩子,而且也是乖學生。歌德派阿屠 (Arthur) 其實真的一點都不是歌德派,直到某一天我們談到服裝的事,他靈機一動,就要試穿這種服裝,這真的幫助他很多,因為當他要發表言論的時候,他就真的變成班上的歌德派。(譯註歌德派,gothique,指青少年或青年比較次文化的衣著跟化妝,多跟重金屬搖滾樂、誨暗的人生哲學有關。

《電影筆記》:弗杭蘇瓦對這位自認與眾不同的男生相當嚴厲。

康鐵:就是這樣,該角色才顯得豐富:他「砸」他,但又給他完整的地位;所以,這有點是還保留住尊重的徵象,他並不委婉、東拉西拉。其他幾位老師不諒解他,但這就是我喜歡的:我希望某一位角色不被當成是一位英雄。譯註這一整段帶給譯者我很多困擾。看過影片後,仍不太清楚《電影筆記》所謂的『自認與眾不同』的男生是誰。順著前面的句子,以及根據影片,應該是指阿屠 (Arthur);根據譯者我直接求證康鐵,的確是指阿屠;但譯者我個人卻認為應該是指蘇雷曼 (Souleymane),因為只有蘇雷曼事件才用到『砸』(casser) 這很明顯已經成為青少年俚語的動詞;而且,在影片裡面,弗杭蘇瓦仍在保護蘇雷曼,但其他老師非常希望嚴懲蘇雷曼。況且阿屠的戲份很少。

《電影筆記》:在您的很多部影片裡面,主角都有點負面,幾乎是令人討厭。

康鐵:應該不算令人討厭,因為我必須欣賞我所拍攝的角色們。

《電影筆記》:那,就說是大家都經歷過令人討厭的事。

康鐵:在寫劇本的時候,跟真實狀況比起來的話,有時我們真的是太害羞了。所有的角色常常太前後一致,太被經營。然後,我們大家去經歷完完全全相反的東西。每個人都有可能先完完全全溫柔宜人,然後再給你爆屁;先和藹可親,再使出壞心眼。這種很豐富的人性,常常被簡單化到扁平。不協調,其實才是人性。

《電影筆記》:另外一個地方,教師休息室:那些都是真正的老師嗎?

康鐵:是的。那些做出很多事的,真正有扮演角色的,都在多勒托(初中)教書:他們早已經認識跟著我們一起拍片的學生。我們真的是超級大幸運,推開多勒托初中的大門,因為那兒的教學團隊對我們的拍片計劃相當感興趣,因為這給他們時間去呈現他們自己。這不是沒有後面的後果的,因為,他們以後一定會碰到像影片裡面的學生的學生,他們就必須面對這種師生對抗。大概有十多位老師閱讀過劇本,也跟我一起談論該劇本。他們也有作一些彩排,但沒有跟學生一起彩排,因為在影片裡面,很少有那一班的學生跟其他的老師對抗的場景。一彩排,就是好幾個小時,我們也一起討論每一個場景的目的為何。他們比學生晚開始彩排,大概是在一月的時候才開始。但我們有採用一些在彩排時他們所提出的一些建議,尤其是在弗杭蘇瓦決定要(譯註應該是要把蘇雷曼)送交紀律委員會之前,在教師休息室的那個場景,大家一起討論這紀律委員會該如何作出處置。有些東西是我們事先已經寫好的,有些東西是他們建議的,像是某些疑慮,某些質詢的問題,都是他們提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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