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朋友周星星曾在今年或者去年,就不無調侃地跟我說,應該準備幾個導演的追憶文,然後好在第一時間得知噩耗時刊登出來。基於對當事人的不尊敬,以及我無法事先模擬這份傷感,我自然是沒有想到這麼做的。即便到了今天,我都覺得現在寫,才是時候。

對於您的形象,最早大概是從台灣那本《四季》的編譯者筆中推敲的吧。她說您是個嚴謹又低調的人,看來一點也不假。後來,能在您的影片中,像是《O侯爵夫人》中看到您跑龍套的身影,但那多少只是一種軼事趣聞罷了。後來拜 DVD 的發行,我有幸能在訪談、紀錄片中看到活生生的您,您的咬字方式大概是最令我印象深刻的,喔,希望這沒有冒犯您。不過,最深刻的印象,反而是您那本文集《美的品味》封面那張拍攝《高盧人貝舍瓦》的工作照,您背對著鏡頭,高聳著您消瘦的臂膀,神氣地站在一位躺在地上、身著武士裝的人前面,您的表情肯定是威風凜然吧,因為您對您的作品總是這樣充滿自信。這個背影,才是我所認識的侯麥,是一個我只能望其項背且永遠追隨的背影。是這份消瘦但挺拔的印象,讓我覺得內地那一套您作品全集的封面一點都不像您,那張照片太過豐腴,無法與您的睿智相稱。另一個可能冒犯之處,是我與室友一起觀賞台灣片《蝴蝶》時,居然發現飾演男主角爺爺的那位演員跟您好相似,看著這位演員嘴巴操著地道的閩南語時,我心中產生的矛盾,可想而知。因為那種身影與面容,就應該是艾力克‧侯麥,而不是其他任何人。

然而,別看我對您幾乎有著沒有任何妥協的崇敬,事實上,在認識您之初,我對您是有著誤解的。請別急著怪我,當時是年少無知。

猶記得第一次觀賞您的影片,是《園月映花都》,當時的不解,在於無法認同女主角,一位太骨感,稚嫩而不符合她的相貌的嗓音,加上影片中她的個性,讓我對她一點都沒有同情。只是要到好幾年後,才知道這位女演員的一些些背景,主要是關於她的早夭,雖然後來還看過她的其他作品,尤其是她與年輕母親一起演出的《北橋》,但對她的演技與形象,我還是有點保留;不過也確實為她的殞落感到惋惜。而當我想到,您老是會在影片中,將演員的本性揭露於銀幕上,那麼,《園月映花都》中的她是不是就是她本人的樣子呢?若想到這一點,又想到她的早逝,無疑有更多的遺憾,她其實是個如此獨特的女孩。

但第一次的誤解,無疑在我心中萌生了一種不信任感,加上年輕時的叛逆與反權威,第二次觀賞您的影片,也就是大名鼎鼎的《綠光》時,可能因為前述兩種心情,它又再次被我所…不喜歡了。當時我所質問的是,「這樣的影片」為何會被稱為經典。請不要以為我又要冒犯您了,完全相反。您的影片一向讓您感覺出於生活,回到生活,但為何這麼與生活息息相關又緊密貼近的影片,會讓人有「這種影片」之感呢?這就是您的藝術奧秘了。我覺得最為神奇的也在此,這兩部片,自從與它們第一次相遇之後,那已經是將近十年前的事情了,至今,我都沒有再重新看過它們,但我卻對它們有非常熟悉的印象,許多鏡頭與場面,都在腦海裡,只消稍微回想一下,都是歷歷在目的。這無疑,又是您的藝術奧秘了。

幾年後,可能要感謝一下您的「御用」攝影師,阿曼卓斯(Nestor Almendros)吧,拜讀了他那本真摯的《攝影師手記》之後,雖然對他描述的多部影片工作情形,都十分感興趣,不過卻對他自稱生涯作的《天堂之日》跟您的《O侯爵夫人》特別好奇。我首先看了前者,基本上,對該片導演也就是差不多的印象。可是當看到您的《O侯爵夫人》時,可說是一顆震撼炸彈吶!我從不知道原來「侯麥電影」這麼好看!

但我還是要再懺悔一下,對於這部片的喜愛,或許在某些層面上,是因為它有很多我愛的德萊葉影子。在那很久之後,我才知道,原來您果真為那一套「我們時代的影人」拍過關於德萊葉的片集,看來,您與他似乎有著不小的牽連;不過我也遺憾至今仍無緣見到您拍攝的德萊葉。無論如何,德萊葉一定是您的偶像吧?若說您的作品像您的偶像,應該也還不算是太大的冒犯吧?

縱然在當時,我喜愛的或許是貼近德萊葉的氣質,可是我隨後便展開了為期二十幾天的侯麥影展,在那些天裡,把我手邊有的您的作品通通看了。我深深為這些影片著迷,相信我,這個時候讓我傾心的,是侯麥氣質了。

我記得在我為自己安排的侯麥影展,放映到最後一部《花都無間》前,其實有種空虛感,因為我不曉得把這部片放完之後,我還能看什麼。整個 2005 的六月,都是與您一起度過的。

儘管大部分您的作品,我也就是在那個月裡看了,之後就沒有太多機會拿出來重看,但是一切的一切都是那麼清晰,因為印象太深刻,而根本沒有想到要重看。看看在《美好姻緣》裡頭,那女孩對愛情的猶豫,您到《秋天的故事》又找了她來,演出了近似的角色,在我看來,是多麼地親切。

說到這裡,很感謝您為我們觀眾所繪製的巴黎人物誌。而有一個疑問也在我心中盤旋已久。我的老師曾說您的拍攝手法可以稱得上是一種「準紀錄片」,因為您老會和您的主角每天暢談許久,直到您完全掌握這位演員的本性之後,您為她們寫本子,就是完全以她們為藍圖而寫的。這麼一來,她們就無須「演戲」,只要表現出平常的模樣即可。但,這件事是否屬實呢?不管虛構或者半虛構,您的劇情影片,卻沒有少給我那些真實電影才會帶來的震撼。我經常問,究竟是演員為您供模,還是您將她們鑄造成形,可是這個問題已經不再重要了,因為這些演員都已經披上您在影片中所賦予的形象了。看看《穆德之夜》那位害羞的男主角,在其他的影片中,不也經常是這種形象嗎?或許,他還不能算是典型的例子,因為在他出演您的影片之前,形象就已經有點接近了。或許我們還能舉貝舍瓦吧,當我看到他在您其他影片中演出的形象,再聯想到他在別人的影片中,比如最近一次看到的,是叫《摩納哥女孩》以及《巴黎》的影片,完全都是貝舍瓦當時給我的角色印象。這裡僅舉男性為例,是因為,在女性部分就更不用說了。當《綠光》的女主角出現在《秋天的故事》中時,我們還需要對她進行一次熟悉嗎?

或許就是這種深刻,讓我們很難不對您的人物留下印象。而我相信,這一點肯定是您創作意圖中,第一個想傳達給觀眾的吧?這也是為何,您老是在處理人物時,不忘突顯出他們的所在,寫景是第二個主角,因為人需要在環境中,才真能體現他們的樣貌。不知道我對您作品的這種推敲有沒有誤差。

因為這份克制,在我可以從「無調性」來闡釋您的作品之前,我已經先把您與另一位神人,小津安二郎給聯想在一起了。關鍵影片就是《克萊兒之膝》。這部影片在許多方面,看起來多麼像《秋日和》裡頭所攪的渾水。《秋》片中那位失落的大叔,難道不會讓人想到《克》裡頭我們這位可愛的新郎倌嗎?人們老說您的作品受到堂吉訶德的影響,或者說,帶有這種精神。可是,儘管有,我都覺得您把它給修改成完全屬於您的,又,或者說,完全屬於我們大家所具備的精神。這位新郎倌訴求的不是堂吉訶德那資訊過多後的一種爆炸性幻想,他所追求的,只是一次的自我肯定,就像一種信仰,《穆德之夜》的那位男主人公也有過的那份驕傲。我相信,您的人物一定都有精準的星座設定吧。也難怪您的第一部長片會跟星座有關,這位驕傲的獅子座所有的遭遇,難道不是您對這種性格的嘲諷嗎?或許基於跟巴贊同樣是牡羊座而讓你們兩個相對更為親近?但在我所認識的牡羊座的個性,要像您這麼博學與溫和,一定要下不小的功夫吧?您的宿命論,難道不是您對自己的一種幽默嗎?雖然可能導致我在《冬天的故事》中,不容易接受的那個結局。我在想,要不是有布烈松,或許,您也會像希維特那樣,締結與狄德羅的關係。

其實我也是在同學用十二音來寫雷奈影片的作業中,才聯想到您的移位手法。這是在看到德勒茲在書中也用無調性來形容您的一年多以前的事了。我不確定您是否熟悉現代音樂作品,因為您對音樂的選擇總是那麼地幽雅,以及,剛剛說過的,「克制」。然而,從現代音樂中強調休止符職能的傾向看來,您肯定非常清楚聲音的藝術。再加上您對寫景的執著,人物的起居作息,也就相應地被一次又一次地置放在各種場合中重現,就像小津那樣。

所以你們兩個不愧是最喜歡對季節作文章的導演之二。而且,好像秋天在你們的手中,都是一種猶豫不決的季節,我相信即使沒有點明季節,卻也可以看到許多的秋天:《克萊兒之膝》、《午後之戀》、《飛行員之妻》、《女友的男友》、《人約巴黎》……或許我可能說錯了,因為我沒有辦法一時半刻間去核實,但這確實是這些影片給我的季節感。

進而,您不但對自然有這種愛好,可能還有一點偏執吧。姑且不說等待綠光的軼事或者在《克萊兒之膝》中那些提早一年種植的背景植物了;您甚至在拍攝對話時,都在尋求「反拍」來揭示聽者的反應,而不是說者,因為我們也知道,縱使再自然,念對白時,還是要比聽對白要人工一些。再加上您的攝影師在書中描述的拍攝情況,看來您作為一個獨立創作者,確實也像您的同儕一樣追求創作的完全自由。無怪乎您會對那個令人不無厭惡的「教條 95」宣言頗有微詞,在我看來,您的點評還是因為您的溫和而留情的。

在這封信中,與其說是作為悼念的文章意味的信,還不如說是我對您的懺悔信函。現在,又有一件該懺悔的事,那就是即使我對您的影片相對熟悉了,但對於您作為影評人的作品,我幾乎是一片空白的,儘管我擁有那本您不是特別想出的集子《美的品味》。不過我認真讀過的文章,像是〈巴贊“公論”〉,比起巴贊的無條件擁護者兼義子特呂弗等寫的文章,您這篇文章無疑既動人又理性,論述清楚,事實上,是我撰寫巴贊美學視野的文章的主要參考之一;也不用說您在巴贊的卓別林集子中貢獻的那一篇傑出影評,提供了完全與巴贊不同的研究方法,無疑拓展了那本書的廣度。我相信,有朝一日,當我有更多的時間,好好閱讀與學習了您的文章,肯定不只對理解您的作品有幫助,更重要是對廣泛的電影美學有更進一步的理解。

如今,您已經不在人世了,雖然早在拍完《愛情誓言》之後,您就宣佈息影。話說,一個導演的息影,真的應該要低調,您沒看波蘭那位奇士勞斯基不就也是因為太早宣佈息影而真的讓他也安息了;雖然我們還找到另一個宣佈息影卻還活跳跳的例子——柏格曼。

然而,我很慶幸《愛情誓言》是您的蓋棺之作,縱使它招來了許多的批評,然而我卻要不客氣地批評那些批評者對您這部影片的誤解。就算會有論戰,那也就來吧!

我們都知道在您的創作生涯中,古裝影片的拍攝是不多的,從淺的來說,因為我也只能做到淺的談論而已,這些古裝片不是作為材料的實驗,像《貝舍瓦》和《女侍與公爵》;否則就是作為一種「元-美學」的呈現,這是《O侯爵夫人》與《愛情誓言》帶來的東西。在後者,這個美學,也就是您一直在處理的題材:愛情。

我相信,您可能認為放在時裝的背景之下,已經無法描寫出令人們信服的東西,這個東西,又得回到德萊葉那裡,也就是一份信仰。從我這裡觀察,德萊葉或許因為時代的關係,使他尋找一條為人能接受的題材,來講述他所要傳的道,一種信仰,一種需要擁有信仰的意念。所以他會回過頭去拍攝一個外遇的中年女子。而您,看著像希維特這樣的夥伴,從二十世紀最後一個十年開始,便不斷地深入探討情感,尤其在《瑪西與朱利安》裡頭,幾乎達到一個極致,我猜,您肯定很不甘心吧?作為一種回歸主義,《愛情誓言》或許是一次必要的出擊。這讓您不辭辛勞地將那厚重的原著,去蕪存菁後,完成這部絕美的田園畫。這份對愛情的詮釋,您放到了一種神話的層面上,就像巴贊也從神話的本質去探索電影一樣,您探索的是愛情,是不是它讓您終身都在思索這個問題呢?

是這部影片,讓我深深感受到愛情的真諦,請不要覺得我煽情,這件事完全屬實。因而,不管它要遭受多少的誤解與批評,它永遠要成為我心目中,二十一世紀最偉大的影片之一。

雖然我想引用曾被用在劉別謙喪禮上的對話,大意是:「啊~我們失去了劉別謙,」另一人說:「更糟的是,再也沒有劉別謙電影可以看了!」這對任何一位殞落的大師都適用。不過,就從我狹隘的視野,至少可以找到兩位氣質與您相近的創作者。一位是您曾掛名佈景(或者其他什麼,我記不清楚了)並收錄在您《克萊兒之膝》DVD 中的短片《曲線》的導演,雖然知道她除了自導自演了那部短片之外,沒有再參與任何影片的創作,但有朝一日她若想拍電影,或許還算能在某種程度上體現您的「精神」。而另一位可以稱得上您徒弟的創作者,同時也是我個人十分喜愛跟看好的導演,那就是夏薇伊(Agnès Jaoui),儘管我對她的認識,僅止於三部她執導過的影片中的兩部,但她影片的氣質給了我跟您很雷同的感覺,既使在影片的外觀上與您的相當不同。我們慶幸有她們給我繼續帶來侯麥感作品。雖然我相信您也不想成為教派,更不想看到人們模仿、複製您的影片。但您也知道要等待如您一般渾然天成的作品是如此難得(雖然前兩年出現過一部像《穀子與鯔魚》這樣的作品),在那之前,我們只能不斷重溫您的作品來找到「那種感覺」罷。

現在,我唾手可得的您的作品,只有《沙灘上的寶蓮》了,我記得的是西昂(Michel Chion)在書上對它的精彩解析,但下午,我要把它拿出來重溫,以進行對您的悼念。可是我知道,我不會邊看邊悲傷的,因為您的影片總是充滿著活力,且經常是積極的,哪怕這部片可能不是……

而這封信(文章),當然您是不可能讀到了,它僅聊表我對您的懷念與追思,因為您已經是,且永遠是我最崇拜的導演之一。

您真摯的觀眾  肥內  敬上

周星星註:關於 Perceval le Gallois (1979) 這部片,中國人誤把 Gallois 想成是高盧人 (Gaulois);但其實,用法文稱不列顛的威爾斯即是 Galles ,例如查爾斯王子 (prince Charles) 其稱號就是威爾斯王子,用法文稱是 prince des Galles ,所以 Gallois 其實是威爾斯人,不是高盧人。該片也講到 Perceval 要去跟亞瑟王 (King Arthur) 會面,故事都發生在英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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